第二日何府的管家到邸店来接一早联系上的师婆,没有见过面,他便坐在楼下大堂里静候。
画贞背着包袱下楼,一打眼就看见这位气势不同的管家了,这样的简陋邸店里,也只有何府的管家能穿着富家子弟似的衣裳,天气热,他打着扇子翘着腿,一副心烦气躁的模样。
看见对面坐下来的人,何管家摊了摊手,画贞会意,在他掌心画了个鱼形的图案,这是昨晚之鱼走之前教她的,否则她会被识破。
果然,何管家自以为等到了人,他笑起来,带领画贞上了邸店门口准备好的马车,“瞧着年纪怪轻的,怎么称呼?”
“之鱼。”画贞回道。
到了何家,画贞见到了百闻不如一见的何十七郎,这位十七郎似乎对她这般平常的相貌很是满意,照他的话说:“长得普通是最好了,不然送进宫里去,姐姐还道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成心给她添堵呢!”
何管家不以为然,嘿嘿地笑,“郎君这话错了,要说生得好模样的,这宫里头不已然有了一位皇后娘娘,还有陆贵妃,咱们再怎么送人进去,还能越的过那两个?淑妃娘娘贤良淑德,自是与那起子狐媚子不同,身边跟着的婢子们相貌如何,她大约不会在意。”
何十七郎觉得管家说的有道理,踅身对画贞叮嘱几句,便撂下交给管家自己不管了。
画贞原先还道接下来自己要经受一些盘问,或者让她做几个法事证明证明自己的实力,没成想管家似乎挺着急的,第二日她还在用早饭呢,接她进宫的人就到了。
来人是何淑妃身边的大太监,嗓门细的像一缕烟,见到画贞的时候上下扫了扫,点点头叫何管家安心,带着人就直奔皇宫了。
为了符合之鱼师婆的神秘形象,她一路上几乎一直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膝盖,不知道的还当这位师婆在专心思考着甚么。事实上画贞也确实在思考,她以这样的身份进宫源于偶遇之鱼父女俩的意外,没有他们,她这会子说不定还在城门外徘徊。
倒是有一宗儿,她默默想了很久了。
下了车,进偏门,沿途脚步声零碎,画贞用余光打量周遭,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这座大明宫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因地势略高而凸出的麟徳殿。就是在这座宫殿里,她心惊肉跳地躲着,偷偷觑见了阮苏行在沐浴。
没有想到,男人的身体也那么好看。
一晃眼,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是画面还那么清晰,恍若昨日一般。
康陆海走出老远了才发现后面没跟着人,他回头看见之鱼站在原处,长长地“嘿”了声,返回去伸手便在她臂上用力掐了一下,恶声恶气地道:“在这宫里头,无时无刻都要注意自身言行,万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你可晓得?”
画贞像被毒蝎子蛰了一口,疼得眼泪汪汪,连声说是,康陆海这才收了那副阎王似的嘴脸,他两手揣袖子里说道:“咱家同你说了罢,咱们娘娘现今在宫里头是过得不如意,可你记住了,主子就是主子,一会子见了人别没规没距的,该有的礼数都不能少......是了,这规矩你都懂不懂?”
“知道知道,”画贞乱编,“来之前府里都教过规矩了,之鱼全记住了。”
“这就好。”康陆海绷着的弦松了松,嘀咕道:“娘娘近来气性大,先前因十七郎君同这位皇后有过节,娘娘心里憋着气呢,咱家也想着,那位如今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能对娘娘有甚么好脸色?现今儿瞧着,皇后与栀子殿的陆贵妃关系越来越好了似的,等她们联合起来,能有咱们好果子吃?”
画贞从善如流,“怕是不能。”
她心底的疑问再次浮了上来,所以归根结底,他们找师婆进宫是为了对付哪一个,历朝历代,这厌胜之术在皇宫都是明令禁止的,要是被逮着,龙颜震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康陆海仿佛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挨到她耳边鬼祟地道:“迟早也要说的,你提早有个准备也好。”指了指远处圣上的紫宸殿后方东北角,“瞧见了么,你可要找对人,娘娘的心头恨,伏文殿里头住着的那一位。”
“那一位?”
“皇后。”
“皇后......”
“闺名画扇。”
画贞心跳快了一拍,康陆海紧走了几步在前面招招手,“赶紧的,没吃饭是怎么的。”
“是——”画贞拎起裙角跟过去,耳边却不是脚步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是密集的鼓点,她甚至怀疑康陆海一靠近她就能听见她不寻常的心率。
皇后可不就是画扇么,画扇真好本事,她才当上皇后多久,这就闹得何淑妃想要她的命了...也是,后宫里的女人常日无事,针鼻子大小的事也可演化成刻骨的仇恨,宫里头只一个男人,还能怎么着呢,用手段争,花心思抢,镇日里咬着牙,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真要害死画扇,画贞还是不忍心的,她虽然骗了她,抢了她的身份嫁给阮苏行,却毕竟还是她亲姐姐,打断骨头连着筋。
反正画贞也不会劳什子厌胜之术,她摇摇头,收回思绪,目光清明的同时倏地见康陆海跪在地上朝自己猛打眼色,她再一瞧周遭儿,不知何时所有宫人都跪下了,往前眺了眺,心口一突,那抹天光下熟悉惹眼的明黄色渐至而来。
原是圣驾经过。
画贞飞快地跪伏下去,紧紧低着头,下巴几乎抵在了胸口。
随着阮苏行越来越向他们这里靠近,她的心绪也愈发凌乱,她好矛盾,明明那么想念他,想要告诉他她回来了,她就在这里,可是眼前有无数肉眼无法触及的阻碍,她还有很多事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完成,她不能现身。况且,她不是处子之身,似乎实在没有出现了自讨没趣的必要。
他任何的反应她都不想面对。
她都不干净了。
夏日的风里依稀掺了火种子,吹在人面上热乎乎的烫。皇后打着描摹着美人扑蝶的团扇,柳眉轻蹙,眉心的红点鲜艳夺目,脖颈上一滴香汗滚滚,顺着胸口的起伏绵绵而下。
“陛下,”她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声,撒娇也似,“臣妾走不动了,陛下就不能等等臣妾么?”
阮苏行还未有动作,画贞却是浑身一颤,始料未及地听见画扇的声音,她瞬间有种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情不自禁把视线上扬,她看见画扇娇嗔的模样,加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她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画贞有种错觉,也许此刻对着阮苏行软语娇嗔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是自己就好了。
阮苏行停在他的皇后面前,他沉默地站着,复杂的视线在她美好的面庞上恋恋流连。画扇眨了眨眼睛轻轻地笑,眼里像藏了两弯勾月。
“陛下真体贴,才不像外人说得甚么‘冷冰冰冰块似的’......”她牵起他的衣角摇撼,“陛下是臣妾的依靠,是臣妾的天,陛下待臣妾每每好上一分,贞儿都觉得好幸福。”
她顺势倚靠进他宽阔的怀里,他不知在想什么,并不曾推开她,反而揽袖将怀中偎着的人向自己拢了拢,喟叹似的,唤了句“贞儿”......
画贞突然低下头,指尖触在被烈日晒得万分干燥的地面,微微地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