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了她——撕了她——”
“冷静!冷静!媳妇儿,冷静!”
谢英华手脚不断扑腾,声嘶力竭的吼声仍贯穿在场所有人的脑壳。
被大夫手忙脚乱地接过来的时候,郑瞳听见一句轻叹:
“唉,从来没见过体力这么好的产妇。”
没有人来给郑瞳解释这一切。而且,自打出生之后,她的意识就愈发薄弱起来。
婴儿的日子平静而漫长,自从出了保育箱,谢英华每天抱着她亲得不行,直到被医生亲自出面勒令禁止。而当事人郑瞳能清醒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少,似乎每天都沉浸在漫长的睡眠中,几乎要想不起来之前经历的一连串怪事了。
这种状态也不知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某天,郑瞳睁开眼睛时,觉得知觉分外清明。阳光铺在脸上,鸟鸣格外清脆,新缝的袄子源源不断地释着暖热的气息。
她那时已经会走了,于是蹒跚地跨过长长的大床,直到能够看清墙上那幅挂历。
那天是2001年8月12日。
不知是郑瞳越来越适应,还是这具小小的身体无时不刻地在学习——她现在已经能够良好地控制自己的四肢,并恢复了部分行为能力。只有记忆,一直很稀薄,她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某些特别重要的事,这些事偶尔会飞速地从她脑海中蹿过,然而每次都捉不住。可不知怎的,她却十分笃信:等到了将来的某个时间,它们自然会像开闸洪水一般解放出来。
谢英华惊叹地盯着女儿,啧啧称奇。
“老郑……老郑!咱们不是生了个天才吧?”
郑瞳坐在床上,朝谢英华咯咯一笑,继续系那条散了的鞋带。
虽然感觉很弱智,但我现在是婴幼儿,婴幼儿就该对着老妈卖萌,屡试不爽!
武昌路兰花小区的街坊四邻都知道,二楼郑明和谢英华夫妇,生了个天才女儿。
郑明和在工厂做工程师,每天都能见到他面带微笑地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车把和车筐上总是挂满了各种蔬菜水果。尽管平日低调,街坊们还是知道,这小子足有硕士学历,可稀罕着呢!
谢英华是市重点小学的数学老师,上课时有多严厉,下课后就有多亲和。对待任何人任何事总有一股使不完的热情,没人不喜欢、不佩服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郑瞳,小名思思。两个月叫妈三个月叫爸,六个月大就熟练掌握了爬行技能,不满周岁就已经能说简单的词汇了。这些在大人们眼里看来不可思议得简直是天降奇观,然而只有郑瞳自己,旦逢清醒的时候都在婴儿的身躯下备受折磨——救命啊!太慢了!关在这副身体里简直像被囚禁了!根本没办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根本没办法好好和大人沟通!饶了我吧救命啊!让我快点长大啊!
幸好,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并不多。
岁月飞逝,时光如梭,在幼小的身体下,郑瞳的意识仍旧时睡时醒,宛如在做一场漫长的深潜运动,潜下去时,她就是正常的婴幼儿;浮上来时,她是处处显示出惊人之处的天才女童。
有一次电视台扛着大机器想来采访这一家,被系着围裙的郑明和沾的满手面粉糊了一镜头。
爸爸坚持低调做人行事,妈妈仍旧爱向邻里宣扬,奇异的是,这俩人平时作风完全相反,却生活得和和美美,谁也没碍着谁。
郑瞳过得浑浑噩噩,偶尔会因为想得太多而感到头疼。不过渐渐的她也适应了这种身体负荷不了的头疼,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并坚持每逢“浮上来”时,就抽出时间来想一想白芷这个名字,想一想她来这里之前发生的奇妙的事。
她反复思忖过后,能肯定的只有两件事:一,自己死了。二,自己重生了。
至于其他的……
白芷不是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把一切都给她解释清楚吗!
老天啊,谁知道白芷到底存不存在!到底是不是她那颗小脑子里幻想出来的人啊!
——郑瞳有时候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郑瞳也四岁了。
2003年8月,谢英华执意要把孩子送进小学,为此,夫妻俩第一次当着郑瞳的面吵了个声嘶力竭。
郑瞳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懵了。
因为,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小时候,明明是六岁上的学!
不对,这和应该有的不一样!脱轨了,事情超出掌控范围了。
她整个人都慌了。
文华街六栋,另一对年轻夫妇也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发愁。
丈夫叫白诚,妻子叫李清,长子叫白晰,今年六岁,很快就要上小学了。四口人和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共同经营着一家街口的小超市。一层卖货,二层住人。
让白家发愁的这位闺女叫白巧然,自从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四岁了,仍和个婴儿似的被长辈们裹在襁褓中悉心照料,生怕磕了碰了一不留神没了。
“这孩子……就算生日小了点,可都拖到现在了,该去上幼儿园了。”白诚软和着嗓子劝道。
“不去。”李清打定了主意,把孩子搂得紧紧的,“咱家巧然就这样,不会说话,去了幼儿园,被别的孩子欺负了怎么办,老师嫌她笨,给她眼色看怎么办。”
白巧然呆呆站着,漆黑的眼睛确实没什么神采。
白诚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咱们之前也查过,不是生理上的问题,都是心理上的问题。我觉得,还是得让孩子多接触接触外界,没准儿就,慢慢好了呢。”
李清两眼噙满泪水,许久,忍不住轻轻锤了孩子一拳:“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哎你好好说话,打孩子干嘛呀。”白诚赶忙劝住妻子,可扭头看到自己被亲妈捶了一下仍旧毫无反应的女儿,又是一声长叹。
“……要不,咱给孩子去算命的那儿,改个名?”
“咱还是洗洗睡吧,早都不兴那一套了。”
白芷轮回八次,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或许真如那孟婆所说,她改命轮回太多次,被“下面”发现了,施以惩戒——于是,自打混沌期一过,她就意识到自己这次和以往不一样。
这一次,她生下来就无法开口说话。
意识反倒是比之前的几次都要清明,可意识越是清明,越显得这具不能说话、不能表达的躯体像一副瘦小的牢笼,将她的灵魂整个困得死死的,没有出口。
她躲过了孟婆汤,却没能躲过那道迎头劈下的光刃,而那道光刃按理说是不会对她产生实质性的伤害的。那么左想右想,只有一个解释——“下面”有人已经注意到了她,在暗中操纵了这一轮。
“下面”是所有轮回者都避免提到的话题,他们只能一再小心。除了不可避免的会和 “孟婆组”直接动手打交道之外,其余一切时候都谨言慎行,以免更多行迹暴露出来。
白芷知道,自己已经被“下面”盯上了。
她得尽快逃出这个牢笼,尽快从这副身体里解放出去。
死一次是最简单的途径,可年仅四岁的她,并不具备和孟婆交手的能力。每次都有不少轮回者是因为不慎夭折,而在少年时死去被喂了孟婆汤强制格式化的——少年没有对抗孟婆的体力。
既然不能再死一次强开第十轮,那么先在这里活上几年,尽快找到郑瞳总是行的吧。白芷想。
但是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以自己这副带有缺陷的身体,她会失去上正常小学的机会。一旦没有办法上小学,她会失去很多可以寻找郑瞳的机会。
只是不能说话、不能用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意图而已,然而意识是清醒的,逻辑思维能力还在,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轮回前第八次经历的人生依旧清晰,郑瞳家的老地址也好好装在脑子里……不然,冒一趟险,出门找她试试?
刚刚迈进21世纪的小城,民风淳朴,治安还是挺好的……吧。
白芷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她决定,就在明天,要找个无人注意的好时机,溜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