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记食杂的门面不大,店里面倒很宽敞。夫妻俩年轻,承包了大多数进货的体力活。李清的父母有点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大多数时候都在二楼静养;白诚的父母身体则还算健朗,时常帮衬着带带孩子、看看店。小小一间食杂店,收入还算可观,尽管平时过日子是省吃省穿、清苦了点,但咬咬牙,也能攒下些钱,把一应老小该有的存款备齐。
时值八月酷暑,周六,白晰搬了把小马扎在店门口看小人书,柜台后面的白家爷爷打着瞌睡,鼾声忽大忽小,忽停忽急。
隔一个街区的位置有所平安小学,每天中午,穿海军衫系红领巾的孩子都会三三两两的结伴造访这家白记食杂,买点辣条、橡皮糖什么的小零嘴吃。再过不到一个月,白晰也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白巧然蹬蹬蹬从二楼走下来,吮着一颗橘子味的棒棒糖。
“少吃点啊,当心长虫牙。”白晰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妹妹的辫子。
白巧然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小人书。白晰见状,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
老白爷这时醒了,他眯缝着眼睛,不甚友好地嗤笑了一声:“女娃娃,看得懂吗?”
白巧然不搭理他,只一个劲的摇着她哥袖子,催他翻快点。
“我妹看得比我快。”白晰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和老爷子解释道。
老白爷又嗤笑了一声,摇头晃脑的并不信服,继续打盹。
“知道啦知道啦……哎呀不能再快了,这页我还没看完呢。”白晰的眼珠飞速地移动,但还是赶不上自家妹妹的阅读速度,只好半是讨饶,半是安抚道。
于是白巧然妥协了,吃着糖不再催促,只在自己看完之后把眼睛一翻。
真闲啊……要不是小时候这么闲,谁有时间等你看完。白芷想。
即便如此,身边站着妹妹,白晰还是高度紧张,看得囫囵吞枣。很快,小人书就被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看完了,白巧然的糖也吃完了。白晰闻着人工勾兑出的橘子香,满腹委屈。
太阳正当头挂在空中,白天还很漫长。
两个孩子干瞪着眼,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白晰说:“带你去小学那边逛一圈?”
白巧然呆滞地摇了摇头,扯着她哥袖子往楼上走。白晰莫名其妙地被妹妹牵上了二楼,来到了家里唯一的一间备用儿童房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只塞得下一个人,之所以说是备用,是因为白晰和李清约好了,这个房间要等到他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后才能给他住。
白晰不想上小学,也不想和爸爸妈妈妹妹分房住,他喜欢原来那个充满了人的热乎气的大房间,喜欢那张由两张床拼起来的大宽床,喜欢那块能拆着玩的十二生肖的泡沫拼图地毯,喜欢满地堆放的玩具杂物和角落里落了灰的婴儿床——白晰和白巧然,都曾在那里面酣睡不知事过。
因为抵触上小学,白晰平时很少往这个小房间里面跑,但是白巧然很乐意来。她对这里熟门熟路,甚至已经有随手把自己的东西放到这边的习惯了。
就譬如,此时书桌上这本摊开着的珠算练习题。
“又要玩老师同学?你可饶了我吧!”白晰难过得声音都劈叉了,像个泥鳅似的瘫下去就想跑。白巧然怎么可能让他溜走,架着两个膀子就把她哥往回拖。
白晰彻底服了,翻着白眼在书桌旁边落座。
白巧然也淡定地钻进床底下,拿出了那个破旧却干净的老算盘。其实兄妹俩没有必要藏着它,只是这种上了年纪的“古董”,似乎只有藏起来玩,才更有趣、更刺激。
当然,白晰从来没觉得有趣、刺激过。他只觉得这个邪恶算盘,是他妹拿来折磨自己的刑具。
白巧然将她哥摁在座位上固定好,也不说话,只是在摊开的书页上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一道算一道,指一道算一道,噼啪噼啪,算盘被她拨弄得飞快——不一会儿,白晰的头就越点越低、越点越低……直至半个身子趴在了桌面上。
白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催眠”了。
白巧然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无奈又怜悯的眼神,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从隔壁屋拖回来一条掉了色的毛巾被,踮着脚尖给她哥披上了。白晰最喜欢闻那条被子上的味道,尽管白巧然觉得,那不过是上了年纪的灰尘味。
不满四岁的小姑娘猫着腰,像一个无声无息的糯米团,从二楼滚到了一楼。
老白爷还在打盹,也不管店里会不会来客人或是小偷。
白巧然记得,自己的爷爷一直就不怎么喜欢自己,这次轮回尤甚。往往的几次人生里,多是忽略,偶尔会冷嘲热讽;而这次很明显对着她冷嘲热讽的次数变多了。这老爷子本就重男轻女,再加上这次还是个一出生就不会说话的命,白巧然轻而易举就能猜出这老头心里怎么想的。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她们家一共有八口人,就一个人不喜欢她也碍不着什么大事。
白巧然贴着货架,贴着柜台,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门口。
她记得,自己五岁之后,白记食杂的门口就学别人家那样跟风装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小风铃,但凡有人进门,就会发出刺耳的“你好,欢迎光临”的声音。那会儿大概是2005年,自己快要上小学了,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得趁那小风铃来之前和郑瞳见上一面,否则以后要溜出家门会变得越来越不容易,也就是说,等待的时间会变得更长。
初次轮回者的混沌期一般都比较长,她这会儿应该差不多熬过去了。自己当初和她承诺的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把一切都和她解释清楚”,却并没有说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想不到一等就是四年,郑瞳一定等着急了。
——她这会儿应该不认识我,况且现在,我还不叫白芷呢。
小白巧然心里思绪万千,脸上却仍是一副呆滞木然的神态。快走到门口时,她站起身子,故意直着腰板头也不回地从柜台前面走出去了。
白老爷子眯起一只眼睛,打量了孩子的背影一眼,却并没什么反应,继续打盹去了。
从文华街到武昌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对于一个徒步行走的小孩而言,够走上一阵的了。
是的,白芷和郑瞳在念大学之前就有所交集了。她们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城市,直到上了初中才分开——这是只有白芷知道的事。
白巧然不是没想过乘坐交通工具。但在这座小城,在这个年代,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独自一人乘上公交车,一定会被热忱的乘务员大姐抱到公安局去寻找父母,她可不想刚溜出门就被逮回家。打三轮车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年纪尚小的白巧然还没有接触零花钱的机会。她其实可以偷偷要,看柜台的人只要不是爷爷,不管哪位老人都会给她的,而且还不会问她要钱干吗。可偏巧今天坐镇柜台的,是一直看不上她的老白头。
自行车就更不用想了,就她现在这身量,挂在轮子上还差不多,除非是儿童专用自行车。
白巧然走了两步道,愣了,因为,她眼前的巷口,真的停着一辆儿童专用自行车。
车身是浅粉色的,裹着一层反光的粉色塑料,看起来很新,大小和高度看样子正适合她这个岁数的儿童。后轮的左右两侧又支出两个小轱辘,辅助平衡用,正是幼儿学骑车时用到的那种四轮自行车。
白巧然很欣喜,但同时也很懵: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正巧有一辆儿童自行车呢?
她谨慎地凑上前去,用粗壮的路灯柱作掩护,左顾右盼。
不远处,一个穿浅粉色连衣裙、扎羊角辫的背影正往远处跑,像是在追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