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的问话好似击中了嬴归尘,他竟首次露出迷惘之态。“四位侠墨长老我只知其二,另二人的情况师父一直保密,只说机缘到时自会明了。自六年前天同星动后,我师父曾传讯于我,说天象有兆,圣人出世,影子长老要在这一届的长老大会上现身。”
墨家又和贪狼、天同传说扯上关系,阿拉耶识觉得很无奈,古人就是如此迷信星象、谶纬,总拿这些说事儿,害自己差点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阿拉耶识的焦虑逃不过钜子的眼睛,他用一贯清冷的嗓音对她说道:“天巫放心,儒墨财库长老之位我势在必得,若侠墨长老也信那贪狼天同的鬼话,那他们的影子长老也做到头了。”他的眼神放着幽光,映在俊雅出尘的轮廓上,一股凌厉之气隐隐流动,提醒阿拉耶识眼前的人毕竟是秦始皇的血脉,骨子里总有俾睨天下之势。
马车直接把二人送到侯府庄园中一处隐蔽别院。这里平素闲置不用,此时为了墨家长老议事已经被墨徒们不止妥当,围绕着这所别院,墨徒们设下里外三重机关,来者不蒙细柳营营主韩绍光带领便会触发机关。嬴归尘把阿拉耶识安顿在最为幽静的阁楼,并嘱咐阿拉耶识好好休息,明早他亲自来唤她。
其时已是凌晨,惊魂之后阿拉耶识反而没了睡意,夜里在那样恐慌的情况下还能于车中盘坐持咒,她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她索性从床上坐起静息。院中间或传来零星脚步声和耳语,极轻,极微,陆续有墨徒来到此处,“影子长老”也许在其中。
“来来往往都是墨家的人,我为何会在这里?”阿拉耶识突然升起戏剧般的荒诞感,自己本只是元神出游来看情况的,阴差阳错附体。本以为找到齐丽霞就能回到现实社会,但始终计划赶不上变化,与虚妄色界的古人夹缠不清,鬼使神差要竞争儒墨长老——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保护那个“内在的小孩”(心理学上专有术语“内在小孩”,此处双关语,也指石闵)?原来是想与慈心有一点点浪漫的,可惜他是刘邦的儿子刘恒,那天他受伤跌跌撞撞来到天巫府,她一切都明白了。他是汉国代王,以后注定要成为汉文帝的,开创文景之治,孙子是汉武大帝……有了汉国,才有了后来的汉族。她默算时间,吕后病重,吕氏外戚加紧迫害刘氏宗亲一达到掌权目的。现任的儿皇帝非惠帝骨血,刘邦儿子中只剩刘恒与刘长二人,但因刘长是吕后带大的,与吕氏亲厚,若刘邦旧臣掌权,铁定选择刘恒登基。
“我怎么能和刘恒在一起呢?我是后来的汉族人,所以就不能成为汉族的发端人……这是个祖父佯谬理论的怪圈……我绝不能改变汉国皇朝的因果……该死……汉景帝刘启应该已经出生了。”想到慈心的未来,阿拉耶识忽觉心惊,打坐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当今胡族横行,汉国偏居西部,四周全部被犬戎、白匈奴、羯人、南蛮围住,情势比中国古代的汉朝更加糟糕,如此,汉国国运如何?这里还会有汉族产生么?”阿拉耶识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承认自己有汉文化情结,但她猜不出这里的发展趋势,也不敢干涉皇朝更替,天下演变。就在这刹那间,她做了个决定:与慈心和解,提供庇护。至于能不能当汉文帝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慈心的人身安全是个问题。因津台调动黑羽军之故,实际把持军政的吕禄取消慈心调兵权力,致使他屡陷危境。明里监视、排挤,暗地里对他的追杀就没停止过,甚至还收买刺客摸进润友茶楼行刺。阿拉耶识后悔没在钜子“卖身契”中把保护慈心也列进条目,现在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让慈心跟随左右,借秦国人和墨家的力量抵挡明枪暗箭。
“哎……因为你是刘恒,我才离开你;也因为你是刘恒,我才想保全你。最多还有二十天我就寿终正寝,到时候,你与棘奴都各凭本事,惟愿钜子念在我帮他清理墨家的份上,能像及时雨那般照拂你们一二。”
阿拉耶识慢慢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窗棂,享受春天微寒的夜风吹拂。远处有微弱的灯火逐渐朝这边行来,看样子是墨家的营主。阿拉耶识顿生感慨:秦始皇纵然号称千古一帝,威震八方,后代却早早断绝。人们怜惜扶苏、子婴,以念力造出这个时空来延续“神话”又如何?嬴少苍被迫和犬戎、南蛮结盟借势才做得辛苦皇帝,一统天下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嫡亲后裔嬴归尘搭救天下难民救赎先祖的原罪,企图以修真成仙的方式还先祖的遗愿——可怜可笑!嬴氏双秀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就能把秦始皇治不好的天下给治好了,江山一统万代传?
“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一切统治阶级都是纸老虎。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们都是被车辙碾过的尘埃。”阿拉耶识幽幽叹息,“千年一梦解轮回,我终将在重生的棺材里醒来。”
嬴禹是嬴氏遗族,获侐帝亲封景平侯,食邑五千;其子嬴归尘,获秦明帝嬴少苍特别擢拔,封卫阳公以示亲厚,食邑八千户。父子二人均只有爵禄,无有官职在身,且不得蓄养亲兵,只限五百人护卫。嬴归尘艺成后,执掌墨家钜子令,手下墨徒遍布中土各国,下至乡野上至庙堂,均有不少徒众。皆因胡族瓜分中土,其乱象比之秦末更甚,一度因秦始皇打压而消沉的墨家有小中兴之状,但因诸子百家学说经历乱世和统一的震荡后,学派消长合并,墨家逐渐发展出两种济世派别:侠墨和儒墨。侠墨主张以暴抗暴,武力安定天下是当务之急;儒墨认为推广学说,经世致用,安抚庙堂,以上贯下才是根本。儒墨均是文人士大夫或商贾富裕之徒,因此人数虽少能耐甚大,逐渐自成派别,与武夫农人、市井村夫为主体的侠墨相区别。钜子作为墨家首领本应对两派进行同时管理,但楚汉之争演变为胡族逐鹿中原之态后,华夏生民均受荼毒,世家大族尚可南迁逃亡,老百姓所受苦楚数倍前朝。墨家不得不将重心放在保护贫苦百姓上,着重发展侠墨力量。二十年前,四位侠墨长老一夜间换成“影子长老”,更令儒墨愤慨的是,“影子长老”们尸居其位,对侠墨功业毫无建树。为了有效率领侠墨抗击胡族,钜子的精力主要用在侠墨的管理上,对儒墨疏于监管。当年,儒墨第一序位的长老毋宕曾联合第二序位的长老凌世元共同发难,遭到当时钜子的严词驳斥,自此儒墨与侠墨间隙扩大。
嬴归尘继任钜子后,初期因袭了前任的统管思路,等他意识到儒墨尾大不掉时,毋宕出事了!这些年来,一方面由于其嬴氏身份被人大做文章,另一方面清查毋宕的账目耗神费时,致使内部纷争加剧。嬴归尘得到可靠消息,儒墨四位长老欲借此次墨家长老大会集体发难,极有可能宣告脱离墨家自立。左思右想之后,嬴归尘决定以天巫的神异和名头,拿下毋宕空缺的儒墨第一序位长老之职,逐步收拾烂摊子——天巫当选至少可以帮他稳定墨家内部局势。这步棋却因阿拉耶识要投奔石闵差点告吹,嬴归尘被迫耍了手段,他承认卑鄙,可于公于私,他只能如此。那张“卖身契”是他唯一的本钱,他果然押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