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压低了声音窃窃偷笑。
我在门外静静听着,眼前就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夕阳斜照,侧帽风前,该是怎样令人倾慕的景象。
我已数年未见他了。留在记忆里的,除了那十年间点点滴滴的恩爱、缠绵和伤痛,就只有他在秦州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温柔,一眼之间,已洞穿三生。
如今想到他,便如隔着静静洛水,遥望对面山崖上耸立着的一块石头。烟云缭绕,不真不切。样子留在心里,眼中却再难看分明。
我低头一苦笑。我们已分别太久了。
两个小婢女还在窃窃议论。
“只不过骠骑将军还朝,安定公该要不安定了。去岁他平定赤水蕃王梁仚定叛乱,加封太子太保。这是何等风光的大事,安定公竟也没有同意他入朝谢恩呢。听人说,两人之间芥蒂颇深。”
“这便奇怪了。我听说安定公和骠骑将军同出自代郡武川镇,自幼相识,早年还是肝胆相照的挚交。不知如今为何互相忌惮至此。”
眉生听到这里,迈开步子跨进去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私下里议论安定公和朝廷大将之间的事情?命都不想要了吗?!”
两个侍女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见我慢慢走进去,慌忙跪倒在地,一时间也手足无措,大概又不知道我们在门外将对话听去了多少,只一个劲哀求:“夫人饶命!”
眉生气不过,依旧责骂:“你们这两个小婢,这可是安定公府!别人都谨小慎微地做好本分,惟独你们两个在这里乱嚼舌头!安定公的事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妄加揣测和评论的吗?”
两个婢女害怕得哭起来,不停地磕头点地求饶。
这时管家闻讯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两个婢子惊扰到了夫人?”
我还未发话,眉生气呼呼地说:“莫那娄管家,你来得正好!她们俩竟然在背后偷偷议论安定公和朝廷的事情!也太胆大包天了!这得亏是夫人听到了。若是别人听到,还以为是安定公容不得朝中的能人呢。就算不那么想,总少不得要说我们府上没有教养,竟任由下人到处口舌是非!”
管家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举起手就打下去。
他平日是个宽厚人,也善待府中下人。只是他跟随宇文泰多年,一直承蒙厚待,是以耳中最听不得旁人议论宇文泰的是非。此时听了眉生这样说,自然怒火中烧,一边打着一边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安定公这样的大人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小心把你们卖到酒肆做两脚羊!”
两个婢女知道今日祸从口出了,吓得伏倒在地连躲都不敢躲,只能生生受着呜咽不止。
“莫那娄。”我制止了他再继续打下去。
管家敛容,垂首立着,气得脸色发青,说:“是我平日里没有管教好她们。如今夫人看怎么处置为好?可要等安定公回来发落?”
我说:“他哪里管这些事情。虽是背后多嘴,也未到罪恶滔天的地步。只不过我觉得也不适合留在府里了。”
管家说:“夫人说的是。那就打发出去吧。”
我低眉看了一眼不停哭泣的小女子。她们还那么年轻。若不是家中贫穷,谁愿卖身与人为奴为婢。能卖身到相府已算幸运。也许身后一大家子,都等着她们领着月钱偷偷拿回去补贴。
想到此,我说:“你去把她们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她们,再一人给些钱财,把她们遣走就好了。”
管家面露犹豫之色。作为管家,看着这么大的宅院,这么多的人,宇文泰又是个生活用度简朴的人,他自然精打细算。人是花钱买来的,如今不光卖身契原物奉还,还要贴上钱财。他当然不愿意。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笑了一下,说:“安定公的府上从不苛待下人的。你就这么去办吧。他不会有意见的。”
管家这才应了一声,对那两个侍女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你们,跟我来吧。”
两个侍女知道无可挽回,哭哭啼啼哀哀凄凄向我磕了个头,爬起身跟着管家去了。
拿着卖身契回去,少不得再被家中卖一回。可是再卖去谁家?被安定公府遣出的仆婢,又有哪个官员家里会再收留?前途难测。
眉生看着她们的背影,气还未平,小声埋怨:“夫人也太厚道了。她们那样编排独孤公子竟也就那样让她们走了。独孤郎是她们叫的吗……”
我看了她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轻轻说:“少说这样的话……我还要谢谢她们……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心中有无限的凄怆在辗转翻滚。
都已经是太子太保了。我早就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
只是彼时年少,不曾想到命运如一只翻覆无常的手。到了这个时候,和他并肩而立分享荣耀的,并不是我。
清河崔氏。起于山东的汉姓大族。天兴二年,道武帝杀崔逞,崔逞诸子大多逃亡到南方做官。后来太平真君十一年太武帝又杀崔浩,并尽杀其族人。崔浩这一支便消亡了。之后南逃的崔氏后裔从灵茂之子稚宝担任北魏祠部郎中开始,才又重新出仕北方,一直显赫至今,是北方汉族的第一等大姓。
从门第来说,岂是之前的荥阳郭氏可比?
和他并肩的,终是这样门第的女子。
至尊依然指望着他。我却觉得心寒。哪怕他已经不想再争下去了,也没法再停下来。正如同宇文泰之前说的,已经走到了这个地位上,就身不由己了。
忽然一滴水滴在我的鼻尖上。
我抬起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绵密的细雨。
冷雨轻溅。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深沉悲切的担忧。他成了一头赴死的困兽,进退皆已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