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离开一段时间。”我推开他的手轻轻说。
他一瞬间冰冷下来,转过身去,挺直了腰背,仿佛是要努力收拢起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狼狈。——
他是当今权臣,万人之上。怎可为一女子狼狈不堪?
他双手负在身后,侧过头来冷冷问:“你会去找他?”
我的嘴角扯起苦笑。找他?我凭什么?早已轻负前言,缘尽花残了。
“我是你儿子的母亲。”
他浑身微微一颤,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伸手轻抚着我的脸颊,看着我,嘴唇轻颤着。半晌,放下了手,只说:“早些回来。”
秋天的时候,我到了秦州。
秦州是陇右门户,跨着长江和黄河,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中心和战略要冲,自汉以来便是西部富庶繁华之所在。
刚到城下,侍从尉迟术便说:“如今的秦州刺史是武都王元戊。夫人可要进城?”
武都王元戊是废皇后乙弗氏的儿子。听说乙弗氏如今就在秦州城里出家修行。
几个月里我已从长安一路北上,最远到了凉州。茫茫戈壁沙漠令人心生荒芜之感,只有一座繁华的凉州矗立其间,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这里同西域的贸易繁盛,葡萄酒的贸易尤其兴旺。
我在凉州城呆了半个月,日日品着西域各国的葡萄酒,偶尔也会想到,钟爱葡萄酒的那个人,如今是在长安,还是已经还屯东雍州了。
侍从每隔三五日便会将我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他,只是从没见他捎来只言片语。
如今又南下到了秦州,我觉得一路有些累了,对侍从说:“我们在这里住下吧。你们去打听一下,乙弗氏在哪里修行。”
隔了两日,侍从打听回来,说元戊在秦州城外几里处的慧音山上为其母建了一座妙胜院,乙弗氏如今就在那里修行。
妙胜院是座精致小巧的小佛院。背山临水,东侧山势险峻,古柏苍翠,钟灵毓秀。
那山门洞开着。往里一看,几座阁楼殿宇翘脊飞檐,并不宏大,却静穆庄严。
我让跟着的几名侍从停在门外,自己抬脚进去。
刚一进门,一侧便有一个婢女拦了上来:“这位郎君莫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私家禅院,不接香客。”
我向她行了个礼,说:“我是特意来拜见乙弗皇后的。”
那婢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随即说:“这里没有乙弗皇后,我家主人是妙胜师父。不知客人是哪位?”
“我是长安来的。我姓邹。”
那婢女表情疑惑,但还是转身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那婢女又回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妙胜师父请郎君进去说话。”
我跟着她往里走。那禅院正中是个佛堂,东西各有一排配房。十几间屋子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屋子之间来来回回不时地走过几个侍婢。看样子,元戊派来照顾他母亲的人不少。
那个婢女一直将我领到佛堂外。里面正中一尊不大的木身立佛像。身前贡案上香火供果一应俱全。
一个身形中等的妇人跪拜在下,默然不动。
也似一尊像。
半晌,她起身回过来。她这一年应该有三十岁,面貌秀美,神情安穆,仪态端庄。她曾也是母仪天下的女人吧。如今却只有这一尊佛像相伴。
此时虽是灰色布衫,那一头刚长出不久的头发倒是颇引人注目。似是在故意蓄发。
她看着我,问:“你是宇文泰的夫人邹氏?”
“师父知道我?”我有些诧异。自从嫁给宇文泰之后的每个新年,我都是跟着他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因此从不曾入宫向皇后妃嫔拜年。何况此时我是男装。
她一笑:“当年冯翊公主病死,宇文泰向梁主求娶你,又为你兴建聆音苑,长安满城风雨。”
我低头一笑,无言以对。
她也一笑,淡淡地说:“宇文泰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没想到亦有心思取悦女子。”
我沉默无言。
她见我不说话,问:“你来找我有事么?何以不留在长安?”
我问:“师父可愿收留我一段时间?”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沉默片刻,却没有问缘由,说:“那你住到东边的配房去吧。但你的那些侍从不可以住进来。”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要求住进这间佛院里。从长安一路走出来,见到经历战火之后破碎的山河,有些州郡已经开始复兴。宇文泰,他对待政敌固然心狠手辣,可也并不是那么罪恶和糟糕。
朝堂之上对他的评价是野心勃勃。可是民间里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
我想找一个干净清净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也想念觉儿。生下他三个月不到,我这个阿母就狠心抛下了他。心里不是不痛。但是我和他父亲之间,若一直那样下去,终会伤害到他。
出来几个月,我已深深地明白,我同宇文泰之间,已有了一条血肉相通的脉。他的血会流到我的身体里,我的痛,也会传到他的身上。他不光是我的夫君——不,这根本不重要。可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这种骨血相连的亲密已是改变不了。
乙弗氏从不让我的侍从们进门,因此他们只能隔三五天在门外求见,见我安好,才能给宇文泰报信。只是不知我在里面做什么,大概那书信上反复写的也都是“夫人仍安身在妙胜院”这几个字。
这一年冬天,我在东配房外面的院子里,将从凉州带来的葡萄枝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