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的病一直时好时坏,不见大的起色。我依旧每日去看她一次,同她说说话,也看看毓儿。
毓儿自那场动乱之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连眼神都越来越沉郁。
郭氏带着金罗来过两次。她已有身孕,小腹微凸,满脸都是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说宇文泰又将如愿派到荆州去了。
听她说,如愿在荆州收了一房妾室,写回来的家书中说,如今也有身孕了。
他已彻底放弃了我。
一桩桩事情,恍如隔世。仿佛只是一眨眼,我已经完全不认得这个世界。
我同他那么浓烈地相爱过——
真的相爱过吗?还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都失去了,细细碎碎地流失在时间里,翻找不回。
大统五年三月,春阳明媚,清风微凉。我在长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宇文泰大约在东雍州事务繁忙。他写来的家书中说,近日和一名叫做苏绰的汉臣聊了很多国家之事,相谈甚欢,颇为投机。
一直到孩子满月他才向皇帝上书请求还朝长安。
他抱着孩子一脸的欢喜,不停地伸出手指去拨弄那粉嫩饱满的小脸颊。
站在一旁的眉生笑眯眯地说:“府里上下都说小公子长得像丞相。”
宇文泰仔细端详着那张粉粉的小脸,笑着摇头说:“不,像他阿娘更多,跟个瓷人儿似的。”
我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
他放下孩子,对我说:“我早已想好了,叫觉吧。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他抚着我的脸,说:“辛苦你了。这是我的嫡长子,我很欢喜。”他压低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我已想好,这孩子不管如何,我都立他为嗣,继承我的一切。”
心里突然满满的都是温柔。这是一个女人关于人生的全部愿景。殷实安定的生活,疼爱自己的丈夫,被丈夫爱重的孩子。
岁月将那些少女时关于生活与情爱的梦想都一一剥落。留一个残局,好歹都要收拾。这毕竟还是个人生。那些绮梦落了一地,再也收不拢,碎了也就碎了。
世事无常,一切设定好的前景转身就化作一堵高大坚实的墙。
春色委尘,断尽流年了。
也许春熙楼蒙难那晚,宇文泰早来半个时辰,我们如今亦都甘心得多。
往事不堪深究。
不过好歹我有了个儿子。得他承诺,要立为嗣子。更多是给我的保证,我们母子永不会居于人下,仰人鼻息,低人一头。
他已什么都做尽了。
我问他:“你去看过姚阿姊了么?我最近也不能去看她,听说她偶尔能起身走动了。”
他说:“我现在就去看看她。你好好休息。我晚上过来陪你和觉儿吃饭。”
到了夜里临睡前,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小木盒递到我面前,说:“去年我们回长安之后,有人从叛军那里缴获了这个。几经周折,才有人认出是我们的婚礼上你佩戴的东西,这才还给了我。”
我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那盒子。果然是那只金奔马颈饰。
不禁一笑,细细抚摸着它,说:“总算是失而复得。”
他笑眯眯看着我,问:“怎么没告诉我丢了这个?”
我抬头看着他,小声说:“当时家里乱成那样,你心情又不好,我不敢拿这种事来烦你。”
他笑出声,似是心情愉悦,说:“不敢?你对我还有不敢?如今有了孩子撑腰,更没什么不敢的了。”
我低头:“我哪有。”
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似是心满意足,在我耳边喃喃说:“明音,我如今再无所求了。我得了你,如今又得了觉儿,已什么都满足了。你尽可对我为所欲为。是我欠你的。”
我的心底如贲开一眼细泉,温热的泉水汩汩涌出,四下流淌到四肢百骸。全身都暖暖的。
亦奔涌到眼中,变成了眼泪,流下来。
他一见,忙伸手来擦,说:“哎呀,才刚满月,别哭啊。会坏了眼睛。”
我哽咽:“宇文泰,你不欠我的。”
他一把将我抱住,来吻我的唇,轻声说,“明音,我那么爱你,什么都想给你……你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