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秋苓阿姊!
我连忙大声唤她:“秋苓阿姊!秋苓阿姊!”
她有些回身,勉强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似是没有认出来。但是手抬了一下,又因为乏力,重重地掉了下去。
我回头对宇文护说:“我认识她!我们一定要救她!”
宇文护无可奈何,让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将秋苓阿姊抬回了营地。我烧了热水,遣开旁人,将她的身子仔细清洗了一遍,又喂她喝了些水。
直到晚间,她总算是醒了,神智也清醒过来。
我问她:“秋苓阿姊,你还认识我吗?”
她害怕地往床榻里面缩了缩,畏惧地睁着疲累的眼睛努力看了半天,摇摇头。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是男装打扮,连忙将自己束着的头发散开,期待地看着她。
她又辨认了一会儿,突然失声痛哭:“你是墨离!墨离!”
她这一哭,将我的眼泪也引了出来。
已经十年过去了。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没想到当日她逃脱了春熙楼的灾祸,今日却还要受同样的屈辱。
这是宇文护在外面说:“叔母,可以进来吗?”
得到我的首肯,他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碗馒头,问:“醒了?”
我冲他点点头。心里是感激他的。虽然他不情愿,但还是救了秋苓阿姊。
我是不能怪他的。他的责任是将我安全地送到长安,自然不希望节外生枝,有任何的差池。
秋苓阿姊问我:“你好吗?你嫁人了是吗?”
我点点头,问她:“阿姊的家人呢?”
一问,问得她悲从中来,好容易止住,又哭了起来:“都死了!流兵闯入我家抢粮食,争执中杀了我的夫君和我的两个儿子!大娘心肠歹毒,竟容不下我,第二天就将我赶出来了……”哭得呜呜咽咽。
我觉得很难过。原来这乱世,谁都逃不过。
可是能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谁能期待得更多?
好容易止住了哭,她看看我身后一身戎装的宇文护,问我:“墨离,那个独孤郎君后来去赎你了吗?你是嫁给他了吗?”
一句话勾动我的情肠,心中一绞。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已经是十年后了。
我还未说话,宇文护在我身后喝了一声:“大胆!这是当朝丞相的嫡妻邹氏,朝廷钦封的一品夫人!休要胡乱攀附!”
秋苓阿姊被他一吓,立刻闭了嘴不敢再说话。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眼看向我。
眼中却是困惑的。
我回头瞪了宇文护一眼,轻轻说:“你不要吓她。”
宇文护义正辞严地说:“叔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能被这种乡野村妇随便攀附,污了名声?若是叔父知道了,只怕会大怒。”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说的何尝不对。这关乎宇文泰的脸面,他的妻室怎么能是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还同他人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我轻轻对他说:“我都明白。你先出去吧。”
他很不满,身上散发着怒气。连脚步声都分外用力。
见他出去了,秋苓阿姊才小声问我:“你嫁的是当朝丞相?宇文泰?他真的就是当年常去春熙楼喝花酒的那个宇文郎君吗?我还一直疑心呢,只以为是名字相同的巧合。可怎么不是独孤信呢?他那时不是包办了你么?没再去找你?”
我摇摇头:“说来话长。”将故事从前往后、半真半假说了一遍。
独孤信一去不回,春熙楼遭难,宇文泰来救我,从此一直伴随在他身边。
她露出艳羡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说:“墨离,真是想不到,原来一直对你有心的,竟然是那个浪荡子。还是你的命好,他都是丞相了。你们又是相从于患难,感情该是很好吧?”
我低头一笑,胡乱点了点头。
秋苓阿姊越想越气,说:“那个独孤信!我当日还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还为你高兴。怎么说,我们这样的女子,能清白地对一个男人从一而终是多大的幸福。可是他竟然没有再回来!倒是那个宇文泰有情有义。——我听说独孤信如今也是大官了。你后来见过他吗?他还有脸面见你?”
她理解的,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在心中苦苦地笑。清白地给一个男人?可惜,我已不是了。是我辜负了他。
其实我辜负了两个人。
越想越难过,唯恐露了马脚,我打断她:“别再说从前这桩事了。都过去好久了。”
她欣慰地将我的手拿过去拍一拍,说:“是是,你如今都是一品外命妇了。这些事,从此不再提了。”她细细看着我,说:“做贵妇就是不一样。你看你,长高了,人也更漂亮,更华贵了。你看你的手,还是跟葱段似的——你再看看我。”
她离开春熙楼的时候大约二十出头。如今也该三十一二了。可是面色蜡黄,眉间眼角都有深深的皱纹,皮肤已开始松弛。一眼乍看上去到像是将近四十的女人。手依然瘦,却不再是娇养着的水嫩,有几分粗糙。想是在那人家里过得也不容易。
我不欲跟她谈论这个话题,便问她:“阿姊今后打算怎么办?还有亲人可以投奔么?”
问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泛出来:“本来就是被拐卖的。如今夫家也回不去,我哪里还有人可以投奔?”
我一想也是。可故人重逢,她昔日待我也不差,总不能丢下她在这荒郊野外不管。我想了想,问她:“阿姊可愿意随我们一同去长安?到了那里再作打算。”
她一听,眼中一亮,立刻说:“墨离可愿收留我么?我可以在府中做杂役,可以伺候你的起居。我不怕吃苦,什么都能做的。”
这个,我心下生出几分为难了。虽说我是正妻,但家中的事一向不过问,都是姚阿姊在打理。而且,让秋苓阿姊在家里做杂役,我觉得于心不忍。昔日都是姐妹,她也待我不薄。如今怎么能让她伺候我。
我说:“这个,我便作不得主了。要问了我夫君,他同意才行。”
她一听,连忙说:“他会同意的。我当年还同他见过几面。”说了这话,她立刻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似是怕我不悦,又说:“墨离别误会,我只是陪他喝过几次酒。但他一定记得我的。”
我真的颇为为难。宇文泰不会同意的。他自己都讨厌别人提起当年浪荡青楼的事情,怎么还会让那里的旧相识到家里去。何况还是个熟知我过去的人。
但是又不好同她明说,只得说:“这个我此刻真的不好答应阿姊。家里的事一向都是夫君说了算的。夫君如今在外打仗,要等他回来才能同他商量这件事情。阿姊先同我们一起去长安,安顿下来了,等夫君回来再说,好吗?”
心里想着,同宇文泰商量,若我苦苦求他,也许他不会置之不理。或可为她寻到别的安身之处。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说:“墨离,多亏了你。不然我就只有死了。”
商量定了,我便起身了:“很晚了,阿姊休息吧。明早我们要赶路的。”
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