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五月十二。这天全府上下张灯结彩,极尽奢华。聆音苑更是披红挂彩,各种玉盘金器琉璃灯盏将聆音苑里里外外装点得光华夺目。
宇文泰本是简朴不喜奢靡的人,只是为了让我高兴,也乐于让他人知道他对我的爱宠。
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过生日还是及笄那年。转眼都快十年了。这十年间,几番辗转,我都干了些什么?身心俱创,懒度残生。
听姚氏说,宇文泰给长安城里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发了帖子,邀请女眷前来寿宴。
那日他似乎言外有意,也不知这般大张旗鼓地要干些什么。
这晚已近月半,月光皎洁清泠。刚过端午,有些闷热,我让人搬了张小榻在银杏树下,斜靠着纳凉。
抬头看去,那银杏树叶随风轻摆,晃得那月光也摇摇晃晃。晃在地上,晃在不远处的一汪池水之上,粼粼闪光。
我从颈间取出那颗菩提子,轻轻摩挲着。当日他将它挂在我的颈间,说,百事顺遂,千愁得解。如今什么也解不得,缠绕着的尽是忧愁。
我一如万千苦海众生,多情自困。这大德诵经加持过的菩提子整日摸在手中也未能帮我超脱一分一毫,尽是凉凉的嘲弄。平凡血肉的人生,在这苦海红尘中尽情翻滚,欲念纠缠,万劫不复。
开始时千般欢心,万种柔情,怎么到了要了结时,就这么难,不想,不愿,也不能。
当日纵身跳下情海,不过想和他相爱纠缠,生死不论。哪想到误掺了另一个人进来,乱了一切方寸。
思绪正如轻絮乱飞,眉生快步走进来,对我说:“夫人,众女眷都到齐了,等着夫人去宴厅呢。”
我恹恹起身,让她帮我把头发再盘弄一下,然后理了理衣衿,走出去。
走过曲折的游廊,见宇文泰身边的近侍迎面匆匆走来,手中捧着一柄剑。
他走到跟前,将剑奉上,说:“这是丞相特意嘱咐转呈夫人的。丞相说,今夜生杀予夺,尽在夫人剑下。”
我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剑来。这剑长约两尺三寸,纯铜的剑柄,刻着莲花瓣,青色的穗子挂在下面悠悠荡着。黄铜色剑鞘上镶着蓝绿翠羽。拔出剑来看,那剑锋凌凌一片青光。
他是何意?
但既是特意遣人来给我,自是有他的意思。他是那样一个人,凡事不多解释,一切尽在他胸中。事到临头,自然水到渠成。
我收起剑,交给身后的眉生,继续往宴厅走去。
宴厅中灯火璀然,静穆一片。我走进去,一众妆饰华彩的女眷皆离座俯身,声成一片:“拜见夫人。”
我一直走到正中的上座,落座,说:“诸位辛苦了,都入席吧。”
我一一扫过那些服饰华美的女子。年纪参差不一。老的两鬓斑白,少的青春正盛不过十几光景。大约有些是糟糠之妻,有些后来居上。
此时她们坐直了身子,也都纷纷抬眼看我,目光有冷有热,还有不屑。
咦,有一个似乎眼熟。我定睛一打量,徐氏。
她高高垫着弊髻,插白玉钗金步摇。穿着对襟大袖襦裙,白衣绯裳,胸前挂着一串珍珠链,一颗颗滚圆。在烛光映照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还似初见那晚。似乎岁月特别厚待于她,从不曾从她身上溜走分毫。
呀,她已是正妻了。昔年在她家府上的小园中,她说,先谋得一个位子,再徐徐图之。看来贺拔胜正妻之位,她还真的图上了。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服饰,虽珠玉灿灿,环珮铛铛,却不过是华贵的服裳,不是命妇的品服。她还未被封命妇。
我招手唤过眉生,小声对她说:“带几个人去打听一下,贺拔胜之前的妻子是被遣出了,还是过世了。”
眉生会意,匆匆去了。
我看着徐氏。她也看着我,认出了我,目光讶异中中有不忿之色,又有几分鄙夷。
必是在想,也不过是追富逐贵的女子,撇下旅居建康杳无归期的情人,转投当朝权臣的怀抱。
她亦有资格来鄙夷我了。
还未开席,外面小厮拉长了声音:“丞相到——”
宇文泰着玄色右衽宽袖正装,戴着乌色小冠,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不斜视,直走到上座,在我身边坐下。
他特意来为我撑这场面,向众人昭示对我的爱重。用心良苦。
一众女眷又离席跪拜。
他似是心情很好,笑着说:“都起来吧。感谢各位女眷肯赏光前来为荆室祝寿。”
我轻声对他说:“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过来看看。”目光扫过一众俯身低头的女眷,一个个正装俨然,眉目低敛,似是很满意地一笑。又扫了一眼搁在身后剑架上的那柄剑,转头看着我,目光有深意,轻声说:“东西给你了,你看着办吧。不用操心其他的事。”
方知他特意赠剑的意思。
那日在兴关街上,他面色黑沉,话说得一字一句:“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徐氏抬头见到宇文泰,当下脸色一变。
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当朝丞相。她大概也记起了那日兴关街上,站在我身后的那个敞领辫发的被她轻鄙过的鲜卑人。
宇文泰特意来这一趟,要让徐氏惶恐不安,不让我先输了气势。
他满面春风兴致极好,又同我随意说了几句话,站起身说:“寡人①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的兴致了。你们尽兴吧,寡人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们少给她酒喝,她不善饮酒。”
席间又是觥筹交错,一群女人到了一起,无非各自闲话家常,说说家中孩儿妻妾诸事,也都各自尽欢。
席过半场,那徐氏在一众命妇给我敬过酒之后,抢先端着酒盏上来,盈盈一拜,娇着声音说:“妾恭祝夫人青春永驻,福寿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