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还是那样的洛阳。不管谁成为她的主人,不管谁来修建她,或是焚毁她,她都那么安静地躺在天空之下,沉默不语。
这沉默,轻巧地掩饰了多少权力更迭,血雨腥风。
独孤公子每日在朝堂上看着高欢对皇帝指手画脚横加干涉,心中不免郁郁不忿。
这一年刚过端午,我便日日觉得不安适,气短胸闷,茶饭不思,天葵也推迟了。独孤公子说可能是今夏炎热,暑气所致,便吩咐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
大夫来了,是洛阳城最好的大夫,年届花甲,佝偻着背,须发尽白。曾在宫中侍奉过胡太后。胡太后死后便出了宫,誓不再为皇家效命。
脉枕拿出来,妃色蜀锦缝成,手腕搭上去,表面软软的像触着一团云。
想是昔年皇家物什。
他撘了一会儿脉,拈了拈胡须,便笑眯眯起来躬身道:“恭喜娘子了。娘子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真的吗?”我心头掠过一阵狂喜,哗一下站起来,却又一吓,生怕惊动了腹中的那个。
大夫说:“确实是喜脉。娘子年轻,身体强健,我给娘子开几帖安胎的药,按时吃了不会有问题的。”
他提着诊箱笑眯眯地走了。大夫这行救死扶伤,所见多是疾苦,大概这喜脉,是他手底下诊出的惟一好事了。
我欢喜得心砰砰乱跳。在我的身体里,竟然躲藏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他的一半是我心爱的男子,另一半是我。
我跑到前厅去张望,盼着独孤公子早些回来。
一转角,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影子。那是个婢女,正拎着一篓子我的衣服去熨烫——如今家中有几个婢女,但是那个,似曾相识。好似就是之前贺拔胜送给独孤公子的那个女子。
我叫住她。她似是有些胆怯,站在我面前一直低着头。
我问她:“你怎么也来洛阳了?”我一直以为她被留在了荆州。怎的在来了洛阳这么久,才发现她竟然也跟来了。
她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还未说话,已开始哽咽。她说,她是奴婢出身,自小颠沛流离,没入贺拔胜府中之后小心谨慎不敢造次。贺拔胜曾见她貌美想纳为小妾,但徐氏善妒,趁着那年中秋,便将她送到了大都督府。她已无家可归,彭武回荆州调离部曲仆从时,她苦求管家,这才带她一共来了洛阳。
她一边说一边哭,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抖动:“奴婢只求有个活路,不敢在小娘子面前造次,求小娘子不要赶我走。”
我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被拐卖那几年,不由得对她怜惜。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秋彤……”她怯生生回答。
也许是突然成了母亲,我总觉得有一股温柔在心里荡来荡去,说:“算了,你去吧。”
她感激涕零地磕了好几个头,这才拾起一旁的竹篓子,匆匆去了。
专管洗衣熨烫的下人,想也不会怎样。若真是个诚实可靠的人,过两年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也就算苦尽甘来了。
此时我已再无多的心思去想一个不相干的婢女,满心里都是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
也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会长得像他多一些,还是像我。
到了晚上,独孤公子回来,踏着月色走进后院来。那脚步声踏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甚至脑子里颠七倒八地想着,我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是该满脸温柔呢,还是该欢喜雀跃。
他推开门:“怎么今日没出来迎我?”
我从镜前站起身,笑着迎上去:“如愿。”
“嗯?”他应着,表情中三分疑惑,“今日这是怎么了?刚才一路进来,下人们都是一脸喜色,偷眼看着我发笑。”
“如愿……”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越发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我抓过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边凑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们有孩子了。”
“真的?”他贴在我肚子上的手一颤。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那疲累的眼神在一瞬间便得光彩熠熠。我说:“大夫说快两个月了。”
他欣喜若狂,伸直了胳膊扶着我的腋下将我一把抱起:“莫离!我要当父亲了!”
又将我轻放在地,在我的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我真高兴!莫离,我的长子是你生的,我真高兴!”
我如同做成一件大功一般,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和自得中。
从此便是一日日的美梦般的生活。本就被全府上下捧在手上,如今更是小心翼翼竭力讨好。连独孤公子每天回来的时辰都提前了个把。
全府上下都在盼着这个孩子。盼着婴儿的啼哭声,能给这个气氛阴沉的洛阳带来些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