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城属大梁边陲重城,城池坚厚,兵甲凌厉,拥五万重兵铁骑,十万常驻百姓。楚朔虽说自幼被楚烨带在身边接见大臣、涉猎朝政,但真正对盘龙城的认识却并不多,唯一了解盘龙城的途径就是听取各方朝臣之言和楚烨的亲口灌输。
如今亲自得见这雄踞边陲的重城,楚朔在对魏翔天此人敬佩欣赏之余同时心底深处的忌惮也越来越深;如果,手握如此重权的魏翔天真如翎羽卫查得心怀不臣之心的话,那对大梁来讲,还真是祸患无穷;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路直奔盘龙城而来,且在城中住下的真正原因。
此次出京,一为母后,第二,就是冲着他魏天翔而来。
楚朔做出这个决定并非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深知自己的能力有多少,纵然身份尊贵,可在一方手握雄兵的老将面前,他还是脆弱如蜉蝣,难以撼动已扎根二十年之久的魏天翔;可纵然如此他依然前来,只是希望亲自探一探这盘龙城的虚实,看看在魏天翔的治理下这里究竟是何情景,同时最好能查清他魏天翔是不是真的有不臣之心,好为父皇分忧。
当然,这一切都必须是在确保他毫无生命之忧的情况下进行,一旦被人发现,必须立即撤离;要知道,父皇如今只有他一个儿子,虽说父皇正值壮年,不愁以后再无其他子嗣;但对自己自家老爹是个什么德行楚朔实在是太了解了,除非是母后答应再给他生个弟弟,要不然,父皇这辈子都得苦哈哈的宝贝着他这唯一的独子了。
想到这里,楚朔不禁头疼的捏了捏眉心;虽说他很感动父皇对母后的一往情深,甚至能够为一个女人做到守身如玉这对于父皇来讲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是父皇作为一个帝王却是很不合格,身为皇家子弟,头等要事就是延绵子嗣,可这一点父皇做的却是差强人意;真不知百年之后,父皇驾崩去见皇爷爷的时候,会不会被皇爷爷赏板子。
“少爷,人带来了。”
吕刚的声音让楚朔从乱七八糟的情绪中回过神。
抬头朝着站在吕刚身边的男童看过去,饶是楚朔如此心性都忍不住暗惊,这个孩子实在是太瘦了,他真怀疑一阵风吹过来会不会真的将他给卷走了。
刚才只是在楼上看他被欺负,没想到叫近了来看,他竟是被他想象中的还要弱小,还要枯瘦;而就是因为过分瘦弱,他的一双眼睛则显得更大,眼神中的琉璃光彩更要人看得一清二楚。
落安宁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境,亲一秒她还苟延残喘的靠着冰冷的墙壁为自己躲过一劫而暗自窃喜,可后一秒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对她说他的主子要见她。
这个男子出现的如此突兀,虽说一身布衣打扮,可她能够认出被他提在手中的宝剑价值不菲且削铁如泥,一看就是不凡出身的人物;她仔细想着今天出来寻找食物的每一个细节,推敲着是不是自己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从而引起他人的注意;但是一遍遍的思考下来她都毫无头绪,而那男子身上的气势更是要她避无可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刚才察觉到的似被人窥视的不适感,难道说,这个男子的主子无意间撞见了一举一动,甚至看到了她的一番做派对她产生了怀疑?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更不能跟着男子走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男子突然又开口说了句:“娃娃,我家少爷很有钱,你应该很饿吧,只要跟我走,你就能吃饱肚子!”
落安宁抬头讶异的看着面前一副诱拐不谙世事小童的愚笨男子,哼,难道他以为自己真是三岁小孩儿?想要考吃食来哄骗自己?
就在落安宁准备不理会这个‘拐子’的时候,忽然顿了顿,等等!男子这话的意思莫不是真将自己当成了好吃好骗的孩童?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倒是不介意跟他走一趟吃些东西,如果能再带走些食物就最好不过了;毕竟,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为了迷惑面前的男子,落安宁真的装出一副好被诱骗的乖巧模样,听话的点着头就跟着男子来到了白鹤楼;只是让她没料到的是,男子口中的少爷竟然还是个奶娃娃,且还是个漂亮白嫩的奶娃娃。
这一刻,落安宁翻白眼骂爹的冲动都有了!
妈的!耍她玩是不是?姑奶奶现在没心情陪着奶娃娃玩过家家!落安宁拍了拍手,对着楚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就朝着楼梯口走,可她这脚步刚迈出去,身后,一声稚嫩的嗓音缓而慢的传来:“你为什么要躲着都督府的军卫?”
落安宁被这一句话击中,整个人如掉入冰窟般全身僵硬;她的秘密被人窥见了,她将要无所遁形了,可真正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一语道破她秘密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奶娃娃?!
怎么办?杀了他?!不,她可能会是奶娃娃的对手,但绝对不是奶娃娃身边这个护卫的对手,她能看得出来,这个护在奶娃娃身边的男子是练硬功夫出身,一身卓绝的武功恐怕连魏翔天都未必按的住他;这样一个出彩的武功高手竟然甘心给人当下人,这个奶娃娃的身份绝对不一般。
母亲离世前再三叮嘱她不可招摇,不可招惹身份不明的人,更不能认识身份非凡的人,可现在,她主动撞到了枪口上,不仅让人察觉到了自己辛辛苦苦隐瞒的秘密,甚至还是让这样一帮人察觉出来。
落安宁这一刻去死的心思都有了,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冷静,转过身,目光警惕的看着坐在椅子上不断晃动着双腿的奶娃娃。
看住男童的警惕,楚朔倒是不遮掩也不避讳,继续说道:“我听闻盘龙城都督魏天翔爱民如子,能征善战,多年来掌管着偌大的盘龙城治理有方,在他治下,百姓安居、商户太平,就连流匪贼寇不敢将主意打到盘龙城的地界;就差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这样一个赛过桃花源记的地方,魏天翔简直如神明般存在着,百姓对他歌功颂德,更有不少人为他在家中点起了长明灯;这样一个文韬武略、内外兼修的好都督,别人看见他府中之人出现不急着去拜谢示好也就罢了,你竟然会害怕的全身发抖瑟缩成一团,真是奇怪、奇怪呀?!”
落安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一个奶娃娃竟然会有如此气势,有这样的气魄也就罢了,还能出口成章,言词连贯,更是句句直戳她的心,剥落她伪装的一层层假面;究竟是何等高门府邸才能养出这样惊采绝艳的孩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矢口否认,最好是能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因为饥饿难耐而迫不得已来到大酒楼中偷盗的小贼。
只是,落安宁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楚朔亲眼看见她为了保护食物而不要性命的模样,则更加确定她和都督府有难以言说的秘密。
一个为了食物连命都可以抛弃的人,却是在看见都督府的军卫时毫不犹豫的将好不容易捡起的食物丢弃;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她跟都督府有牵连吗?
她真的伪装的很好,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刻意敛起的矜贵气质,只是她却不知,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了要站在高处俯瞰红尘,哪怕是用最丑陋肮脏的泥土将自己包裹,也无法遮掩一身的芳华。
“是吗?不说吗?”楚朔无所谓的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平安锁,声音淡淡道:“吕刚,将他交到都督府,就说,是他们一直要找的人。”
落安宁脸色大变,几乎是下意识的尖吼出声:“你究竟要干什么?!”
楚朔听到这声尖吼,小小的眉心又是蹙了蹙,这声音真够尖的,让他差点以为是个女孩子发出来的尖叫声;不对,女孩子?
楚朔轻轻睁开了一点眼角,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童;看来他真的是多虑了,如果面前的男童真的是个女孩子,那可真是有够糟糕的。
楚朔扯了扯嘴角,看着涨红了脸的男童,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不想干什么,本少爷只是闲得无聊想要多管闲事,你正好被本少爷抽中,所以现在本少爷想要知道你藏着掖着的秘密,你究竟和都督府有什么关系!”
他是个恶魔!
落安宁看着面前稚嫩的奶娃娃,对他做出五字评价。
攥紧的手松了又攥紧,她知道自己已经跌进他织好的圈套中已经无法自拔,知道自己现在就像一头猎物已经被猎手追击到,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妥协;冷冷的笑容出现在她的嘴角,半晌后,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秘密,而是想知道都督府有什么秘密吧。”
楚朔眼角再次睁大一点点,欣赏的一扬眉角:“聪明!”
看着如此坦诚的小恶魔,她还真有些哭笑不得:“你究竟是谁?和都督府有什么恩怨?和魏天翔是对手吗?”
这番话如果是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说出来,恐怕连她自己都会笑话自己;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怎么可能会是身经百战、狡诈如狐的魏天翔的对手,可是经过刚才的一番言谈之后她就知道,面前的孩童不容小觑,他真的有能力和魏天翔对峙而立。
相较于落安宁的神情波动起伏,楚朔却是显得很平静;小包子常年跟随在楚烨身边面见朝臣,擅长口诛笔伐的谏臣他见识过,满身杀伐之气的战场杀将他也亲自领教过;自幼就生活在一个既高贵又暗流汹涌的怪圈之中,他早已将自家老爹那副淡定冷然的模样学的十成十;所以,面对一个还不及自己自己高的男童难道他会怯步吗?就算眼前的男童极为聪慧,他也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从容面对。
楚朔伸臂一撑就从身下的高凳上跳下来,走到落安宁身前,平视她那双灵气十足、流光溢彩的眼睛:“跟我来。”
落安宁自幼生活在军营之中,再加上身份不一般,所以打小就是个张扬邪肆的性格,想让她乖乖听话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无法做到;虽说她这个性格很让人头疼,可也正拜了她的性格所致,让她经历人生最大的变故之后还能保留一丝傲骨和狷狂;哪怕是被践踏到泥土里,一双眼睛依然不染尘垢,活的自我坚韧。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却是在听见楚朔的话后,下意识的跟着他一起离去;直到回到五楼走进他的厢房之中,才堪堪反应过来。
楚朔难得放下一身架子亲自为眼前的男童沏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刚准备开口让让他,男童却先开口,道:“现在再好的茶水对我来说喝起来也是枯燥乏味,你还不如给我买两个包子,这样我会更感谢你。”
楚朔跟在楚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阅人无数,可像眼前男童这样的人他还真是生平初次相遇;看似活的卑微,可眉宇之间藏没的清冷贵气让人无法忽视,刚想感慨他定是某家大户没落的金贵小公子时,他又一句话打击的人差点把自己活活呛死;既粗糙又精细的人生,还充满了秘密,面前的男童真是让他越来越好奇了。
楚朔将一旁的松糕片点心推到男童面前,道:“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至于你想吃包子,等你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想吃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
“哦?既然如此,那我什么都不吃了。”说着,男童就做出拍拍手的动作,那样子像是楚朔若是再说一句不合他心意的话,他就会立刻转头走人。
楚朔托着下巴望着男童天真的笑着:“不好奇我是不是魏天翔的对手了吗?”
男童一耸肩,道:“我想明白了,不管你是不是和魏天翔有仇,你都不是我可以结识的人;我现在的身份不允许将自己暴露,既然你来历不凡,那我就更应该避开你才是。”
“你真的很聪明,审时度势之下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判断的决定,我的父亲曾经评价我人小鬼大,现在这个词用到你身上似乎也很合适。”楚朔依旧保持着托着下巴浅笑的动作,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散漫金贵:“既然你对我这么不放心,那我先给你丢一个能让你放心的讯息;你刚才的那番话只是说对了一半,我和都督府没什么恩怨,但的确是冲着他魏天翔而来,至于和他会不会有仇,也要看接下来我调查到的情况;如果他真的犯了我的忌讳,不好意思,他这个肉中刺就算是再难拔,我也要试一试。”
落安宁震惊的看着面前的幼童,虽说她猜出面前之人对魏天翔抱了些不好的感情在里面,可是当她亲耳听见他所言,又是另一番惊讶;要知道,他们现在可是在魏天翔的地盘,在盘龙城中,他魏天翔就是城内十五万军民的神祗,是这里的土皇帝,没有一个人敢在背后说他一句坏话,更不敢窃窃私语诟病都督府;但,眼前之人却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透漏给一个认识还不满一炷香的人;她该称其胆大无畏还是该笑他有头无脑?
可是,落安宁知道,她现在笑不出来;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句父王活着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人,得天庇佑、聪慧异常,能一眼窥破人心,会以霸道的姿态闯入他人的世界,这种人是与生俱来的王者。
落安宁垂下头,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脆弱,她感觉自己的眼眶酸胀难忍,想要流泪的冲动一直在冲击着她艰难支撑的冷静;这种感觉,自母亲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过,因为她知道,爱她、护她的亲人都走了,以后不管她怎么哭、怎么闹,都不会有人拿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她的泪水,哄着她、疼着她了;可现在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情绪再次涌现,竟然还是在一个刚刚认识的奶娃娃面前。
她伸出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皮,半晌之后才嗡嗡开口:“我不是大梁人,也不是大宛人,是北戎人。”
此话一出,吕刚和楚朔同时看向彼此,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惊讶;现在大梁和北戎交好,两国不仅互通商旅,就连住在边陲的百姓也有互相通婚的例子;可这份友好仅限于大宛和大梁两国;北戎,根本不在这份友好之列。
世人皆知,大梁天子对北戎颇为忌惮是因为北戎地域虽然广袤,可毒障遍布、沼泽丛生,真正适合人们居住的地域却是极少的,再加上土地贫瘠并不适合农作物的耕种,所以北戎百姓的生活相较于大梁百姓来讲就要稍稍贫困一些;也正是因为各种生活所迫和环境影响,北戎人的性格极为暴烈好斗,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揣着毒物,骑着烈马滋扰大梁边陲打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