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昭等人闯进小屋的时候,张茂仍在小心仔细地为段清擦拭着不断渗出来的虚汗。
这个站起来就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昔日举着长枪将她护在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间似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的男子,此刻却一脸苍白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英气的长眉紧紧地拢着,似乎正在承受着体内无法言说的折磨,看着要人心口一疼,忍不住想要伸手呵护。
望见这一幕,徐昭担心的看向段逸,面对多年不见的儿子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恐怕早就受不了了。
段逸沉默的看着床上偶尔发出些微微轻吟的儿子,掩在袖子下的大手早就攥成一团,可脸上,依然是严父般的冷肃,抬头看向从他们闯进来后就猛地站起来的张茂:“他怎么样了?”
张茂张这张嘴,不明白怎么季刚出去迎接了这么一帮怪人,刚准备冷声呵斥他们是谁,跟着一起进来的齐豫在这时候开了口:“张茂,实话交代,不许多问。”
黑鸦队的纪律性是极强的,纵然是此刻心里颇为好奇,可张茂还是站直了身子大声回答:“王爷重伤未愈,高烧不退,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了。”说到这里,他又一顿看向齐豫:“你们不是出去找法子了吗?法子找到了没?”
齐豫担心的看向床上的王爷,理也不理张茂那傻小子;倒是徐昭在这时候走上来,上下打量了段清一番后,忽然伸手就去扯他身上仅穿的雪白里衣。
张茂看见她这动作,忙上前阻止:“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家王爷岂是你能亵渎的?”
徐昭一剂冷眼扫过来,张茂呼吸一滞,晃晃分神间徐昭已将段清身上的里衣扯开。
专属于年轻男子健壮有力的身躯霍然出现在眼前,虽然心底深处闪过几分羞涩,可徐昭还是忍下尴尬,仔细将段清上下仔细的看了一遍,当目光落在他脖颈处的一个红斑上时,眼睛睁大。
看见她这个动作,站在一旁的段逸嘴唇发白的紧紧抿住,犀利清亮的眼睛也在此刻狠狠地闭上;无言中,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了什么。
徐昭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伸出去,刚准备碰触那块红斑,一下就被六老头从身边抓住:“你找死吗?”
徐昭看着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六老头,晃动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如星辰,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我从不信命,你信吗?”
六老头怔住,就连紧闭着眼睛的段逸都在此刻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背影纤细如竹的女子;在这一刻,当所有人的心里都徘徊着一个可能的时候,她却说出这样一句话,真不知是太过无畏,还是太过无知。
“红斑毒疮曾经在二十年前的南齐盛都爆发过一次,瘟疫盛行之时,一夜之间死了近万人;作为南齐最大的都城之一,人口密集之最、商业发达之高、交通流动之大简直无法言说,可自那次瘟疫之后,十年之内盛都都宛若一座死城;至今南齐人谈起红斑毒疮都闻之色变,避如蛇蝎。”说到这里,段逸一眼深痛的看向徐昭:“丫头,听到这些,你还不信吗?”
徐昭看着段逸,看着这个纵然被关进大梁牢房中十数年都依旧潇洒自如、谈笑风生的老家伙却在此刻像是要对命运低头般的对她露出绝望的眼神;忽然,她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股狠劲儿,一把扯回自己的手,跟着在众人诧异错愕的视线中,纤纤素手一下就按在段清冒着红斑的脖颈上,然后咧着艳红的嘴唇,笑的果敢无畏:“看,这就是我的答案。”
段逸像是看一个疯子一样紧盯着徐昭,跟着几乎是飞跑上前,一下就将咧嘴笑的徐昭狠狠地推开,瞪着充血的眼睛怒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那你又在做什么?”徐昭同样吼回去,指着昏迷不醒的段清看向段逸:“他是你儿子,他还没死,你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难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该对他充满信心,不该相信他一定能活下来吗?!”
段逸怔住,讷讷的看向因为怒吼而涨红脸颊的徐昭。
屋内众人,全部都在此刻低下了头,连什么都不明白的张茂都在此时像是明白了什么,慌张无措的眼睛先一会儿瞟一瞟昏睡不醒的王爷,一会儿又看一看和王爷相貌有好几分相似的老者。
就在屋内安静的快要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的时候,本是躺在床上一直昏睡的段清却在此刻发出一声类似于吃痛般的低吟,众人听见动静齐齐围上来,而那个一直阖着眼的家伙,却在这时候眼睫颤动的微微挣扎。
徐昭第一个凑到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干爽的手指忙乱的擦拭着他额头上又渗出来的冷汗。
段清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拖到了深沉的海面上,大海一望无际,看上去十分平静,可他却感觉到了深深地危险和惶恐;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很大的力量一直在拉扯着他,希望他就此沉入海中,可理智却又在提醒着他不能就这样妥协,更不能就此沉沦;因为敏锐的预感让他察觉到如果就此放弃,他恐怕再难回来。
就在这两股撕裂般的拉扯中,他陷入极度的煎熬和困苦挣扎里,在他觉得心口的那股气快要泄掉的时候,忽然额头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立刻神志清明,那暖暖干净的感觉,那盈盈淡淡的馨香,都成了他这一刻最大的救赎。
跟着,在这无声温柔的抚慰里,他终于找回意识,慢慢的睁开眼,只是等他看清楚眼前之人,雪白的嘴角咧出一个嘲讽的嗤笑,声音嘶哑:“原来,还是在做梦。”
“梦你个大头鬼,段清,你给老子醒过来。”徐昭拔声喊出来,跟着不轻不重的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拍,清脆的‘啪’的一声,立刻就让又要闭上眼睛的家伙眼底冒起一簇精光。
徐昭迅速捕捉到他的精气神,伸出手就紧紧攥着他的手掌,目光咄咄的看着他:“段清,你说过的我们还会再见面,你堂堂大宛段王爷,说话一言九鼎,为了一个承诺不惜当街强掳当朝皇后,如此重视诺言的你,绝对不能说话不算数。”
段清看着徐昭一张一合的红唇,看着她焦急不安的眼睛,听着她嗡嗡作响的声音,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是你?……是真的?!”
徐昭重重的点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一帮人,对他说:“不仅有我,还有好些人;还有啊大冰块,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也在这里,你一定要撑住,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有事知道吗?”
可段清却像是只想说自己想说的话一样,喃喃自语着:“你出现在这里,那就证明已经发生了我担心之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回大宛,没想到却给你招来了灾祸。”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冰块。”
“你要小心龙腾军……小心上官无策,还有……太后,她,她要杀你。”
徐昭狠狠地点头:“这些我全部都知道,段清,你要听我的话,不要再想这些了,你的伤很重,一定要尽快医治,还有你……”这时,她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无法将那几个字说出来,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挂上温暖的笑容:“没有还有,剩下的事,你都交给我。”
说完这些,徐昭转头就对张茂问道:“一直都是你照顾他是吗?”
张茂眼角泛泪的点着头,忧心忡忡的眸子落回到又慢慢闭上眼睛的王爷。
“背上他,我们走。”
说完,徐昭就先一步走出房门;而在她身后,在见到和段清虚弱状态下对话的徐昭后,众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不约而同的跟上那个纵然是面对如此凶猛糟糕的状态下依然不言放弃的女子;他们甚至在心底深处开始隐隐相信,只要跟着她走下去,或许真的可以创造一个奇迹。
五老头在这时候走到段逸身边,一双幽深的眸子看向那个走出去井井有条安排一切的小姑娘,慢慢说道:“或许,我们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她的能力;将军,我相信她能改变命运,不仅能改变她自己的,还有我们所有人的。”
说完这句话,五老头就攥紧手中的长剑,跟着那个坚强的背影迈出坚定的步伐。
对于自己最信任的属下,段逸自然知道他们是个什么心性的人;想当年为了收服这帮心比天高的家伙加入他的黑鸦队,他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只是没想到自古英雄出少年,转眼间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成为过去,重新的时代已经降临。
徐昭现在才没有功夫跟老疯子一起感慨那些有的没的,对她来说,段清的这条命此刻才是她最关心的。
一行人从小屋到村外骑上马连半柱香的时间都用不到,而村外黑风早已将徐昭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好。
村外三里处的小山坡上,有葱郁的针林乔木,虽说现在已是冬日,可在这黑山黑水间,小山坡上的一片绿色针叶林木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青衫少年,清雅别致的顶着皑皑白雪,出尘而立在这天地间。
黑风等人的动作极快,等他们带着段清出现,数顶圆形小帐篷已在小山坡上搭建好,帐篷外燃烧着红色的篝火,火苗四射,发出噼啪有力的声响,似带着勃勃生命,将这夜的黑暗和冰冷生生驱散了不少;帐篷内,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了质地柔软的草堆铺成软垫,又盖上了一层用来隔寒的油布,也算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将生存质量提到了最高。
徐昭要张茂将段清安置在最靠边的帐篷里,然后就让所有人钻进剩下几顶帐篷中互相脱衣检查。
根据老疯子提供的消息,在染上红斑毒疮这种疫病之后,最明显的征兆就是会在身上长出不痛不痒的红点,然后红点渐渐变大最后变成红色的毒斑。
段清亲自带领的黑鸦队几乎人人都在村庄中生活了数个时辰,所以他们这些人是最危险的,当下必须要先检查是否染上;至于他们后面这些跟进去的人同样不能掉以轻心,虽说沾染上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可为了安全起见也必须脱衣检查比较妥当。
所以听到徐昭的指令后,大伙儿都听话的钻进帐篷中宽衣解带,至于他们脱下来的衣服也按照徐昭的话丢出帐外,由她亲自拿到篝火处烧掉处理,免得衣衫上沾染上了病源又传染到了人身上。
经过一番检查,除了两个人异样之外,其他人倒是没有一点情况,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于那两个可能已经染上疫情的人,也被隔离到了另一顶帐篷中再仔细观察;而剩下的人则用温水清洗双手和口鼻,其实如果条件可以,最好是能洗个澡,彻底把全身上下收拾干净。
可是就算黑风的能力再强也没办法满足上百号人的集体洗浴,故而徐昭才决定只是清洗口鼻和双手,尽量在有限的条件内将防患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