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睡梦之中,语琪也感觉到了一种逐渐归聚而来的、冻彻骨髓的阴寒,她下意识地拥紧了盖在身上的锦被,却仍是被冻得哆嗦了一下,继而完全清醒了过来。
两扇雕花木窗已不知何时被风吹了开来,冷风呼啸着灌入,带来一股阴冷气息的同时将室内积攒的暖意全部裹挟而去。语琪慢慢撑起身子,想要下床去将窗户合上,却发现拂面而来的冷风之中竟然掺杂着细细碎碎的灰色纸屑,她摸了摸锦被,手指所过之处,那覆着的薄薄一层灰色纸屑便化为了粉末状。
她盯着指尖的灰烬看了片刻,又偏过头去看身侧的傅轻寒。他此刻背朝着她侧躺着,没法看到他的脸,只能看到那墨黑的长发如上等绸缎般雍容地铺撒在枕上,衬得那一截露出锦被外的脖颈愈发苍白。
虽然他看上去像是熟睡着,但是不知为何语琪就是有一种他此刻是清醒的的直觉。
不过,她只想去将窗户合上,也没什么想要谋害他的想法,所以他是醒是睡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语琪掀开被角,动作轻缓地越过他而下到了地上,正想往窗边走去却又停顿了一下。
若是睡着了也就罢了,但要是他此刻真是清醒的话,那么不如趁此机会拉近一下关系——蒙中了算是她幸运,蒙错了也只当是随手做了件好事。
这么想着,语琪便抬手帮他将被子拉到了下颌处,又随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去关窗,只是还未迈开步子,手腕便被猛地攥住,带着凉意的指腹死死扣在她柔软温暖的皮肤上,像是冰冷坚硬的钳子——
傅轻寒只觉得无尽的怨气、恨意、不甘与阴冷从城中各处汇集而来,绕着他旋转、缠绕,又从眉心的印堂穴和两侧的太阳穴急速钻入,像是有无数细小尖锐的冰锥齐齐往脑仁里扎去。他按捺下痛楚,紧着喉咙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子时过后,若是不想丧命,便不要随意出门。”依旧是那把清润的嗓音,却失了之前悠然淡漠的韵味,在这样阴风阵阵的氛围中听来,不免显得有几分诡谲森冷。
语琪低下头,定定地盯着他似乎愈发沉黑的指甲看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轻描淡写道,“我没想出去,只是窗被风吹开了,有些冷。”
傅轻寒正头疼欲裂,与脑内阴寒之气艰难地对抗着,此刻勉强分出几缕思绪来应付她,原本静如止水的语气中终于免不了地透出了几丝不耐与冷酷来,“上床,其他事无须你操心。”说罢带了几分迁怒的意味猛地挥了下宽大的袖摆,带起的劲风“砰”的一声将两扇木窗死死合上。
凄风寒灰于窗户合上的瞬间被关在了屋外,整个室内重新归于死寂。
其实,语琪早已看出这位鬼城之主的异样——刚才她给他掖被子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绷得僵直,起初她以为那是他不喜与人身体接触,但等她收回手时,又在无意间擦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湿凉的触感透过指尖隐隐传来——在这样阴冷的寒夜中,他自然不可能是热得出汗,那么大概就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只是他这不适来得并不凑巧,此时两人之间不过是初识,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自然也没有多少感情基础。若是她巴巴地凑上去嘘寒问暖未免显得有几分假,或许还会让此人生出猜疑之心……她不免有些犹豫。
但若让她明明发觉了却装作不知,她也确实有些不甘心——
语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了口试探,“夫君,你的手似乎……有些冷。”这话她说得倒是真的,相比于他之前将手盖在她眼上的时候,此刻他的手的确更冰了。
脑内的痛楚似乎将他的思考能力削弱了几个档次,傅轻寒下意识地便松开了钳住她的手,还刻意得将声音调整回了清润低沉的状态,平静道,“你想多了,上床吧。”
这样明显的掩饰让语琪愈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她并没有回到床上,反而微微俯□,定定地看着他凤眸紧阖的面容看了一会儿,看得傅轻寒忍不住想睁开眼时,她却突然抬起了手,拨了拨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语气无比镇定地发问,“……感觉很难受?”像是对他刚才的否认置若罔闻一般。
傅轻寒不否认也不反驳,只沉默以对——这事本来也不算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不想示弱于人罢了。但既然被她看出,他也懒得再掩饰,翻了个身面朝床内,背对着她疲惫道,“时机未到,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语琪估计他的意思是在自己还未喜欢上他的时候,就算挖了她的心吃掉也没用……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不必担心,但是她的直觉却更倾向于将这话后的深意理解为‘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只是任务在身,既然话已经挑开了,那么她就算不想管这闲事,也不得不管——若是这次不管,也就等于断了之后嘘寒问暖的机会……不然这也太奇怪了,第一次你看出有问题了,却还跟没事人似的睡你的觉去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你又为什么要来关心慰问?你假不假?你到底有何居心?
语琪心中暗叹一口气,却只能硬着头皮在床沿侧身坐了下来,从袖中取出贴身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还想再往下移去帮他擦拭一下脖颈,却被他再次握住了手腕制止了。
谁在身体不适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傅轻寒大概是真的挺难受,此刻连温柔深情也懒得装了,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道,“既然明白靠近我不会有好下场,还凑上来作甚么?”这次他的声音不再有温润作伪装了,显得格外冰冷,还带了丝明显的不耐。
若是别人说这话,估计就是想让你靠近却又别扭得抹不开面子的口非心是,但是由他说来,就只有‘得了你别装温柔了我不会信你’一种含义在内。
很好,现在她成功地把自己推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再关心下去也是捞不到半点儿好,但要是真的放任他不管,便等于是坐实了这‘故作温柔’的罪名……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上床睡觉。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沉思了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语琪看着他泼洒了小半个床的墨发,以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态沉声道,“夫君是因不想死,所以想要我的心。”他额上又渗出了些冷汗来,她见状用帕子在他汗湿的额角又按了按,继续用极为平静的语气道,“可我何尝又愿意死呢?只能放开手赌一把罢了。”
傅轻寒一怔,用低沉而略有些涩然的声音问道,“……赌什么?”
语琪勾了勾唇,淡淡道,“赌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的不忍心。”
或许是觉得她自不量力,或许是对自己的铁石心肠颇有自信,傅轻寒没有再多说什么,任她在一旁时不时地用帕子帮自己拭去额头与脖颈处冒出的冷汗。
不知是不是有人在一旁,分去了稍许心神的缘故,这每逢初一十五鬼门大开的日子必要硬捱过的一夜竟似乎比往日好熬了一些。
……
到了黎明将至时分,那聚拢在宫墙外的浓重黑雾缓缓散去,重重华殿内的阴冷气息也逐渐褪得干干净净,只有街巷中积得厚厚一层灰烬证明了昨夜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