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寝宫位于西南角的小花园旁边,因是常日里无人居住,这里一般也没什么人过来,说的好听点是清静,说的不好听,其实可算得上“荒芜”了。
长公主宫殿里的宫人和长公主接触不甚多,她们只知道公主在里间大约是睡下了,竟也不敢擅自打扰,直到了第二日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才聚在门外悉悉索索地你推我搡,看看是谁先进去。
画贞就是在门外这样“叽叽喳喳”麻雀叫一般的声音里醒过来的。
她捶了捶脑袋,茫然地望着四周陌生的摆设,不知为何脑海里空荡荡的,坐在床头出神了好一时才想起来,昨日是姐姐把自己叫来了她这里。
对了!
她欢喜地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人眉心间果然没有了那颗朱砂痣,她觉得不可思议,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最后欢呼一声,再拎着裙角起身时才觉得不对劲......身上的衣裳,怎么却是姐姐的呢?难道是姐姐帮自己换好了,那她人又在哪里?
“姐姐?”
画贞松散开头发,自己拿象牙梳梳了梳,才唤了一声就噤了口。
她有时是个很为别人着想的人,她猜度着,怕是姐姐提前走了,毕竟已经互换身份了不是,自己也该有点长公主的样子,不好叫人看出来的。
画贞清了清嗓子,向外道:“都进来罢。”
一列宫人便鱼贯而入,手上依次捧着盛有净水的脸盆、帕子、衣饰等等,她没有做多余的表情,只是任由宫人服侍,见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便也索性不说话。
说多错多,不说保不齐能不错。
用罢早膳,画贞无心在寝宫里干耗着,甩开众人便往太子的书房走去。她想的很简单,既然自己已经是画扇了,那么总可以光明正大了解一下和亲事宜的最新进展罢。
就这么一路心情愉悦的过去了,画贞好久都没有这样的好心情,结果愣是在假山边儿上听见了宫女们的对话,起先她是不在意的,直到一个嗓子发尖的宫人艳羡似的说道:“要不怎么说都是命呢,德阳公主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气,传闻里那位姜国陛下是何等阴鸷的人物,竟愿意以归还咱们三座边境要城为条件,只为德阳公主一个人呢!这事儿不能说陛下卖公主,姜国皇帝对咱们小公主真情实意,这是一段佳话呀!”
画贞脑子发懵,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好半晌她才陡然从阴影中走出,几个宫人吓得一抖,接连跪了下去。是人心里都会有想法,瞧眼前的长公主,同样是公主,怕是没有这么好的造化的。
“你们说甚么,姜国陛下要娶谁?”她嗓子发干,细白的食指曲起来指着自己,眸光晃动,“他要娶我,对不对?”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到底不敢放肆,又是那个发尖的嗓音,“回长公主的话,和亲使臣说了,此番要迎走的是德、德阳公主,不是您......”
画贞的心脏仿佛被女人的长指甲挠了一下,她佩服自己听见这种消息还能面不改色。
“一直是,德阳公主?”她疑心的是这个,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以怀疑姐姐,“从来都未曾改动过么?”
“回公主,一直没有是德阳公主呀......”宫人开始觉得长公主不对劲了,古怪地看了看她,在要触及她视线的时候又飞速地低下头。
天空里仿佛临头浇下了一桶冰水,画贞冷得发颤,来不及为阮苏行的决定而感动,首先闯入脑海的是姐姐温柔笑着的脸庞。
昨日还在有说有笑谋划将来,原来为的是她自己......她这么相信她,出于对血缘至亲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怎么可以骗自己?真是疯了!
画贞二话不说,收拾情绪后便返回往自己的住处,一肚子的话,满以为能见到画扇大声质问她,却没料到她压根儿不在寝宫里。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一方面不能接受事实认为这是假的,是个闹剧,另一方面却对姐姐处心积虑顶替了自己深信不疑!她自认为是个大度的人,特别是对亲人,画扇倘或单只是欺骗了自己,那她可以包容,然而涉及到阮苏行,她真的很难过,她不知道大度两个字怎么写了。
画贞以长公主的身份轻易便扫听清了两国交战的事,在这之前她对阮苏行是隐忍的想念,不能到处告诉别人自己的心情,那感觉像极了求而不得,可目下冷不丁感觉到变扭又爱故作姿态的他原谅了自己,她犹如一只破茧的蝶,飘忽缠绵,扇着翅膀就可以飞去找他了。
他一定是和她一样,在安静无人的时候,特别想念她。
画贞踅身欲出,忿忿地决定去找画扇问清楚,巧也是巧了,太子和画扇就这么出现在眼帘里。
他们像是才一处散步回来的,两人脸上都是可亲的笑意。画扇扒着哥哥的手臂,画贞心里没来由的很不舒服,她视线上移,瞟见画扇眉心鲜红的一点,那么刺目,登时就一机灵,站在原地死死看住她。
太子头一个注意到画贞站在那里,不知画扇和他说过甚么,他在看到画贞的刹那脸上写满了不快。画扇像是要开口,怯怯的,司允抬了抬手止住她,沉声对画贞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才是德阳,才是你妹妹?”
画贞微微怔忪,欣慰地发现哥哥的料事如神,可是转念一想,她突然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都是一家人,谁还不知道谁,像画扇,她既然决意要把“狸猫换太子”这出戏唱下去,必定是准备得妥妥当当。她是个周全的人,比她周全多了,不会留下粗浅的漏洞等她揭破。
画贞的手在袖子里握了握,默默看着画扇眉心的红点,她丝毫不怀疑就算是自己现下用一盆水泼上去也洗不去它。
只是,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到底怎么办才是......
太子又看了画贞一眼就不再看她,他转眸望着画扇,眉目很明显地柔和了下来,“进去罢,后日便要跟随使臣前往姜国,有哪些东西要带走的都看着底下人收拾起来,若是缺了甚么,便写了告诉我,哥哥都为贞儿准备齐全。”
画扇轻轻地“嗯”了声,冲司允甜甜一笑。
她走到画贞旁边时脚步微顿,面上一派天真,低语道:“你记住了,有些话该当说,有些话,最好不要说......你有今日,非我之过。”
原来被最信任的人捅了一刀是这样的感觉,她那么坦然,却让她如此悲伤。
画贞张了张口,她还是决定在太子哥哥面前垂死挣扎一下,但是她没想到自己甚么也来不及说,哥哥就恶狠狠地把她揪到了角度里,“你听清楚了!不要试图把过去的事告诉画贞。你们的父皇是怎么死的这在当今一点也不重要,自古成王败寇,哪怕我也不耻父亲的行为,可你父皇已然宾天,目下另有人当权,这就是现实。你不服气,但你必须屈从。”
她讷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话不成句,“父皇,是被,被皇叔——”
一层泪雾铺满了眼眶,画贞用力地张大眼睛,希望泪水不要涌出来。
司允凝了她一眼,想说些甚么,却终是拂了拂宽袖,警告地道:“我早说过了,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要你的命。等贞儿出嫁以后,我会为你寻一门亲事,但你若继续冥顽不灵,妄想复仇,别怪我不顾念亲情,再叫你死一次。”
画贞如坠冰窟,看着那抹昔日对她而言那么温暖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的手心里空无一物,她甚么也没有,仿佛知道姐姐为什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画扇她早就忍耐不住了罢,她想要离开这里,想要摆脱皇叔和堂兄,所以用替换身份的方式获得解脱。
阿耶的死,画贞不是不曾怀疑过,却是在今日这般状况频出的一日得知真相。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过了良久,再抬头时面目漠然一片。
泪痕仿佛干涸的溪流,浅浅印在面颊上。
害人偿命,欠债还钱,皇叔欠阿耶一条命,她知道的并不算晚。可是她势单力薄,需要依附有能力的人,就像是藤蔓缠裹着大树,她需要这样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