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久最开始并未意识到那是对方在跟自己说话,直到一直干枯如同腐朽树枝的手颤抖地从后面伸过来,易久才受惊吓地猛然回神。
易久吃惊地凝视着手的主人——那是坐在阿青后座的老人。
啊,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易久甚至无法用“老人”这个词来形容他,他更像是一团皱着的人皮,佝偻而缩小地团在椅子上,头发雪白,却已经稀疏到几乎盖不住头皮,底下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而显得表情斑驳不清的脸。
“那个东西……”
老人完全没有在意易久吃惊的目光,就像是孩子一样,拼命地伸着手,想要抓住那枚金锁的样子。
“哎呀呀,太祖娭毑,又搞木子搞咯!”
坐在老人旁边的是一个有些憔悴的妇女,严格说起来也可以用老太婆形容,可是因为跟身边那位的对比,她那张布满细细皱纹的脸却显得年轻了起来。妇女粗鲁地拍打着老人的手,然后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易久道歉:“这是我太祖娭毑,一百多了勒,脑子不清白,看到什么都想要,你莫在意哦!”
原来是一个百岁老人啊……
易久释然地笑了笑,却不小心对上了老人浑浊如同蛋清一般的眼睛。
那里头闪着某种让人不安的光。
“那是恰人鬼滴东西!你还冒恰得够亏啊!你想把我们都害死是吧!你果咋光头鬼!”
她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尖叫,盯着腐肉的乌鸦般死死地瞪着易久,同时发狂一般地用力拍打着座椅。
因为声响巨大,一时间整个车厢的人注意力都放在了易久这里。老人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激动,身边的妇女虽然拼命地想要按住她,但是那枯树枝般的身体里却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
就在易久百般躲闪的瞬间,老人忽然推开了妇女,直直伸着上半身就往易久这边扑来,未经修剪的剪指甲划过他的脸,瞬间便有鲜红的血涌出来。
“滚开!”
一声冰冷的声音陡然炸开。
易久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到那丧尸般的老妪被人猛地掀翻,碰地一下甩落在地上。
“阿青!”
他厉声喝道,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因为看到他受伤,阿青竟然也跟着发疯,竟然把一个老人家给甩到了地上!顾不上别的,易久一把推开直愣愣站在座位上的阿青,径直扑倒走廊去看那个百岁老妪的状况。
老人此时正傻傻地瘫坐在地上,完全没有理会拼命询问身体问题的亲戚和易久。她的目光就像是被黏在了不远处站着的阿青身上,就连眼珠子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动。
“你冒事吧?喂……”
易久背上满是冷汗,周围嘈杂的人生一时间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音。也正是因为这样,老妪那从嗓子深处爆发出来的惨叫,对于他来说是格外的清晰,宛若刀子一般,狠狠地割着他的听觉神经。
“阿蛇,阿蛇你又回来哒!我不是故意滴!你饶了我!阿蛇,你莫过来,我自己去死,我自己去死,你莫过来……”
然而这癫狂的话,却全部是直直对着阿青说的。
老人一边惨叫,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去,周围的人要么站起来开始看热闹,要么企图帮忙扶一把,一时之间狭窄的车厢内简直乱成了一团。
而易久却在此时下意识地顺着老妪恐惧地目光朝着阿青望去,却只看到了那个人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就好像内部零件已经完全坏掉的机器人一样。
阿蛇?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像是有人轻轻在他心里拨动了一根扯着神经的弦。身体里好像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一样,空洞地泛着无实质的恐惧。易久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老人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呼唤着“阿蛇”的名字,自己的背上泛起了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脖子间挂着的金锁。
是因为被体温捂热了的缘故吗?小小的金锁在易久冰冷的手心中泛着微温。
“碰——”
就在这时,脸上传来的清晰的疼痛。
易久捂着脸颊惊讶地回头,才发现打人的竟然是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明显已经失控的老人。
“都是你,都是你,你老老实实跟哒阿蛇拜堂不就好哒,你以为你到庙里克就可以逃得过啊!果咋背时鬼!都是你害滴!害滴阿蛇来害我们!还把恰人鬼从山里逗出来,恰了我们好多人!你或该到现在都不放过我们咯!救命啊……”老人说着说着便又糊涂了一些,啪啪地在易久身上拍打着,“你或该要跟那杂鬼搞细细咯!你晓不晓得那是恰人滴鬼哦!害得阿蛇发哒神经!把我们害死哒勒!”
易久被那个老人打得头晕脑胀,隔着棉袄却依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却因为对方的年纪而始终无法还手。老人的亲戚更是急得差点没哭出来,拼命地压着发疯的老人家,也被她在脸上挠了几道口子,立刻就流了血。
就在极度的混乱中,易久发现自己的视线竟然有些倾斜。
“阿九——”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了阿青焦急的呼喊。随后,身体便重重地砰然摔在椅子上。阿青的脸微微扭曲,朝着他扑过来……
“砰——”
车子剧烈的晃动,直到这个时候易久才意识到自己视线的倾斜是有原因的……
破裂的车窗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随后整个车厢砰然向一侧倒去。
车祸。
在被黑暗夺去神智的那个瞬间,易久忽然莫名地侧了侧头。
碎裂的玻璃,扭曲的钢筋,四处溅起的鲜血之中,仿佛,有一角红色的布料飘然从窗口闪过。
从村里开往镇上需要驶过一段盘山路,而那一天司机因为车厢后部的喧闹分了神,终于撞上了迎面驶来的货车。
随即,整车便在巨大的冲撞力下,径直滚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