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听说风也进了医院?看来早晚是被克死的下场,真好。
我真的就这样睡着了,醒来时,已身在乔家大宅二楼卧室的床上。窗外,夕阳染红了大半边天,很美很美,美得让人触目惊心。依稀记得,我与安然搬来乔宅的那个傍晚也有着这样绚烂异常的晚霞。
那是安然与乔琦逸婚礼的前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大包小包地收拾自己的家当,安然却坐着不动。我过去帮她收拾衣服时,一直默然坐在镜子前的她被指间快要燃尽的香烟烫到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慢慢转头叫住我,“这些衣服就留在这里吧。”
我对着一柜子的时装吞口水:“这怎么行?多浪费?这些,还有这些!”我将那些尚未拆去吊牌的衣服一一拎出来抱在怀里,“就算不穿了拿去卖钱也是好的,哪有平白无故扔钱的道理?这些,五折卖出去就足够我们半年的饭钱。”不知几时我已变成锱铢必较的守财奴。
安然怔一怔,望着我的眼里忽然就泛起泪光。她走过来握着我的手歉疚地说:“殷姗,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会让你过一直安稳的日子。”
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们以前的日子不安稳吗?我现在只是在说怎么处理这些衣服。安然似乎并不想听我的解释,将那些崭新的时装挂回衣橱,侧头看了最后一眼那些五彩缤纷的衣裙,然后果断地合上衣橱门,“就当是跟过去的告别。”
她这句话说得明白,我却听得糊涂,“小姐,之前你同我一起生活,幸福美满,会有怎样不堪的过去需要去告别?”
她听得此话猛然抬头看我,飘忽的眼神里有难言的悲伤闪过,然后立刻笑起来仿佛急于掩饰什么:“以后,等你长成大姑娘自然就明白了。”
以后,以后的以后,我终于明白,却再不能告诉她,我明白了她那时的心情。
只是当时,我一相情愿地以为她少见的忧伤都是因了那个叫“婚前综合征”的东西,便将案上c城日报展开指着头版头条笑说:“小姐,硕大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c城地产新秀乔琦逸将牵手昔日名媛安然’,如今你想反悔恐怕已经不行。”
一个星期前,安然与乔琦逸的婚讯不胫而走,引得c城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我才知道那个询问自己是否通过考核时不由自主显出紧张神色的男人竟是c城新近声名鹊起的地产新秀,城中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不过,更令我感兴趣的是扣在安然身上的那个头衔“昔日名媛”。
奇怪的是,与对乔琦逸身家的大肆渲染相比,报道中对此却只字不提,字里行间小心翼翼,仿佛在避讳些什么。
我自然不会去问安然“昔日名媛”的由来与种种。倒是安然,在我读出那个标题后突然变了脸色,将正提在胸前比划的婚纱随意往地板上一搁,便径自走去院中。我愣在当地,隐约觉察无意间戳中了安然某条软肋。
乔琦逸来接我们的时候,安然仍然立在院中,精致的面孔执拗地向着西面,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将来自那里。那个方向,有着如现在这般瑰丽的夕阳,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唯一通往彼岸巷的车道。
到底那个时候,安然是在看什么呢?夕阳?还是车道?还是人……
就是这样,很多答案我们明知道再无从去求证却仍然要不停地思考、揣测下去,我的头隐隐作痛。
这个时候,走道的长绒地毯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我轻易便辨出那是风。他的脚步最终停在我卧室门前,我屏气去听,再无声响。
门外的风犹豫了半晌,才抬手叩门,“醒了吗?”
我心里是想应他一声的,身体却做了相反的反应迅速又轻巧躺回床上。刚刚忐忑地闭上眼睛,风已经开门进来。
他身上特有的野蔷薇的青涩气息烟雾般弥漫开来,近得仿佛就在鼻端。敛气的瞬间,柔软的衣料贴着鼻尖轻轻擦过,我正试图从短暂的触觉里推断风此刻穿着的是不是那件他最爱的白色暗花法式叠袖衬衫时,眼皮上便微微一热,松软湿润的毛巾从眼睑顺着眉骨滑向腮边。
我装睡的功夫一流,眼皮都没颤动一下,却在听得风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后,忍不住蹙了眉。
“殷姗……”
我听见风叫我,嗓音前所未有得低沉、喑哑,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我想睁眼去看他,他的指尖却突然落在我的眉心处轻轻点按仿佛在弹一首欢快的夜曲,似要借此驱散拢在我眉间的不悦。
我想睁眼,想看他,也想如他这般伸指拂去他眉目间的落寞。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在他微凉的指尖下变成一具彻头彻尾的木偶,那些酸甜苦辣的纷繁尘事渐渐退作一片茫茫背景,唯一清晰的是风温柔的呼声,“殷姗,殷姗……”
殷姗,殷姗……
这样温柔的呼唤,本该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可惜,这样的记忆,在后来的两年里换一个身份再回想起来,却只能是激荡在内心深处无法宣泄的,隐秘孤独的伤痛,盘亘在胸臆间,一点一滴地积起来,慢慢成为连呼吸都会痛的伤。
然而,我并不是先知,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此刻躺在床上假寐的我是多么紧张不安又高兴到晕了头,正如我第一次遇见他时的狼狈模样。
“殷姗,殷姗……”
第一次遇见他时,他也这般低声叫我,温柔如水。第一次遇见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呢?自然是在那个落花飞雾的夜晚,只有那样的夜晚才适合风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