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书页轻轻翻过,犹如拂过时间之流的道道微波;幽晦的烛火跳跃着,更为四周增添了几分黑暗与静谧。魔法之塔顶层的回音之间中,端坐在轮椅中的老人突然抬起了头,一脸肃穆:“你还是来了,我的哥哥。”
“你也应该很清楚,卡罗斯的魔法唯独奈何不了我。”黑袍的老人脚踏虚空而来。死灵法师洛卡斯满怀期待,却也无比怨毒地注视着轮椅中的老人。
“一百年的岁月啊,我的弟弟罗斯特,现在你可以解释吗?为何要伤害无比疼爱你的我,为何要残忍地夺走我的最爱,又为何在那时……阻止我!”
“我的哥哥洛卡斯……”轮椅上的老人缓缓漂浮到黑袍老人面前。他脸上一瞬间闪过痛苦,愧疚还有悔恨,但当他最终面对洛卡斯时,却无比坦然:“对于她,我所犯的罪孽,大概一生也无法赎清吧,不管遭受怎样的惩罚,也不能消除我的悔恨与痛苦。但对于你,死灵法师洛卡斯,我不后悔阻止你,更别说带她离开。你的野心与欲望太可怕了!你还没觉察到吗?那个时候,黄金大陆最美丽的百灵鸟的泪水!当她面对着挚爱的你放声高歌时,那颗善良的心正为丈夫的罪恶流血!洛卡斯,是你的邪恶最终扼杀了她!”
“住口!住口!”黑袍的死灵法师发狂地挥舞着手臂,四周的黑暗一瞬间被驱逐了,仿佛连黑暗也畏惧这老人的力量——纯粹的死亡!
“野心有什么错?欲望又有什么错?我拥有力量,力量!有力量的人拥有一切,获得一切又有什么错?”
紫色的雷电猛烈地从天穹摔下,又狠狠地击打在魔法之塔光滑的墙壁上。整座塔里的黑暗沸腾了,战栗了!它们四处飞窜、哭喊,只为躲避死亡!
没错,那个黑袍老人,他就是死亡的象征!
罗斯特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吟唱起祷文。顿时,他周围浮现出微弱的光来,那是淡绿色的柔光,催人入睡。黑暗平静下来,纷纷逃逸到光明的阴影里。黑暗凝聚了,而光也凝聚了。在光的笼罩下,黑暗再度沉睡,安眠。
“力量并不是一切。不管你的力量有多大,失却的就永远不可以取回了。更何况,冥王法并不是真正的力量……”
“想不到你居然成了大地母神的权杖,不知羞耻。”洛卡斯啐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罗斯特:“不觉得可笑吗?你这种人,居然也敢用大地母神的信条对我这个冥王的将官说教!”
黑暗的魔法之塔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两个的老人的对峙竟然凝结成恐怖的僵持!
“算了,我到这儿并非是来跟你算旧帐。”出乎意料之外,最后一刻,洛卡斯收回了力量。罗斯特长长松了一口气,也谨慎地停止了祷文的吟唱。但洛卡斯的下一句话顿时让他如坠冰窟。
“你把他藏起来了,是吧?我亲爱的弟弟,从小到大只有小偷小摸能胜过我。哼,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他了?”
“难道,你已经?”卡罗斯倒抽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在刚刚已经亲身检验过了,你把他调理得很好。但那也将成为我的力量,”洛卡斯脸上堆起了和蔼的微笑:“连同百年前为你盗走之物一起。”
“你的目的果然是它!为什么,一百年的岁月还不够斩断执着么?哥哥哟,究竟到何时你才会停下脚步?”
“一百年前就已经说过了。直到那世界的尽头,在所有的愚者都俯在我的脚边,高呼我的名字,整个世界都为我统治,为我终结之时。”
“那样的话,”罗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算把它带到坟墓里去,我也不会交给你的!”
仿佛龙的咆哮在回音之间里响起,洛卡斯仰天长笑:“带到坟墓里去?我可爱的弟弟,你以为这样忤逆我还会有进入坟墓的权利吗?不会的,只要我愿意,你就不会有死亡,也不会有安眠,只能永远不生不死的在世上受尽无穷痛苦!”
“你要试试吗,哥哥?”罗斯特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坚定与信心。原本毫无光彩的一对衰老的灰色瞳孔回光返照似的迸发出金铁交锋时才会有的锐利火光!
无可比拟的魔力再度在回音之间凝结,它们压倒一切,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雷火再次“贯穿”灰黯的魔法之塔,仿佛从天堂投下的神罚之矛。
“又是雷!雾弥谷应该不会打雷的啊?”约瑟法雷文惊疑地目击到这第二次雷击,不禁停住了脚步。
“难道是……那个老人?该死,不会让你逃掉的!你必须——付出代价!”
那位骷髅酋长仿佛还在耳边低语,诉说着他的屈辱和愤怒。憎恨的火焰点燃了少年的身心,他如同闪电一般急驰,比之前更快,更急切,更疯狂。但是,他手中紧握着的英雄剑却悄悄散发着诡异的黑气。
“我要血!”剑似乎在说话,轻轻地说,细声细语地说:“我要所有人的血!”
“我要血!”少年的心也在跟着呐喊,疯狂地呐喊:“我要那个混蛋的血!”
很快,魔法之塔就在面前。
“终于可以……”少年在塔前停了一步,死死握紧剑柄,而剑身,已经不及待地释放出污浊的黑气。
“等等!”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浑厚而中气十足的男中音。约瑟法猛一转身,青色水晶的剑刃已锁定声音的来源,呼啸着要将其一刀两断!与此同时,少年也像是大梦初醒,惊恐地大叫:“危险!”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剑仿佛饥饿多时的凶兽,贪婪而疯狂地扑向猎物!
剑呜呜蜂鸣,似乎在诡异地低笑。
这时,对方冷笑一声,随后就传来金铁交击的一声清响。约瑟法只觉得剑锋撞上了一堵坚墙,脚步一个不稳,反而被对方弹开。
“好个杀气腾腾,好个剑不留情!这就是你这七年来练就的剑吗?你的剑是用来杀戮的吗?回答我,约瑟瑟法斯雷文!”
眼前矗立的男子体格强壮健壮,足足比约瑟法高了一个头。更重要的是,他是用正名来称呼约瑟法,而不是用简名。这样的人约瑟法只认识一个。
“巴德哥哥!”少年失声惊呼,如火焰般燃烧的杀意仿佛沉浸在冰湖中逐渐熄灭。
那是七年前的“无雾之冬”,雾弥谷有史以来最为寒冷的日子。
少年再一次唾弃自己,逃入“圣地”。
跌倒,爬起来;又跌倒,再爬起来……泪水流下,洗净脸上的污渍,又粘上新的灰尘,糊在脸上。重复着痛苦,咀嚼着失败,也不知道磕磕绊绊的路途,何时终结。约瑟法仿佛游魂一般徘徊在死寂的亡城。
正是那时,他遇见了巴德卡托,大他
凄冷的风中,巴德赤膊独自挥舞着那把几乎高他两个头的巨剑。火热的汗气在冰风雪中蒸腾,结实的肌肉散发着独特的生命活力。
少年看得入迷,挂着脸上的泪珠,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
“眼泪,擦干净。是男人,就别给我哭哭啼啼。”
对方扔来了毛巾,似乎是在训斥,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安慰,这让少年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干脆把头埋进那不断散发火热汗气的毛巾里,擦了又擦,蹭了又蹭。
然后,巴德很随意地把手中的剑递过来:“要不要试一下?”
敬畏地看了看那把高自己好几个头的巨剑,约瑟法伸出手,又缩回去,如此往复。
“还没做过的事就不要轻言做不到。如果想要变强,那就超越自己吧。”
似乎很不耐烦,但对方却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剑:“要一起来吗?”那张稍显成熟的脸上,挂着幸福的浅笑,好像是要把最美好的宝物,与少年分享。
约瑟法迟疑了一会,终于把手伸了过去。
巴德那时的剑术并不算好,甚至有些粗浅。但在无论怎样练习也胜不了大哥哥的约瑟法的眼中,那就是世上最强的剑,也是他最崇敬的剑,更是梦寐以求想要战胜的剑。
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无论如何痛苦,约瑟法坚信着。其实,少年心里还有另一个梦,那就是和巴德哥哥一起成为最强的剑士。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两个月后,通过成人式和初夜的巴德来向约瑟法辞行。
“哥哥要去哪里?”就在初次见面的地方,少年幼小的心已经察觉到,这个人,恐怕不会再陪伴自己了。
“不远,是北边的亚坎德,我要去向那里的斯波娜长老学习魔法。”
“魔法?”那是约瑟法第一次听见那个名词:“什么是魔法?我以为哥哥是想要成为剑士或骑士的!那不是哥哥你的心愿吗?”
巴德没有回答。他只是严肃地看看远方,然后拍拍约瑟法的肩膀:“我走后你要记住,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梦想。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希望了,那么你还是果断地放弃吧。这样对你会好一些……”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太奇怪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自己不坚持下去?难道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你这个逃兵,骗子!……”
不论约瑟法怎么哭闹,那个影响了他一生的男人,他最敬佩,也是最想打败的男人,还是离开了他的生活。七年来,少年从未想到会有像这样重逢的时刻。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约瑟法的心跳得很快,他已经完全忘却了刚才的杀意。
可是巴德却像是看陌生人般瞪着约瑟法:“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要干什么?”
“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是我自己的事吧,你凭什么管我?”那是从头浇到心里的一桶冷水,但约瑟法少年全身却如火在燃烧,本来因为对那个黑袍老人的仇恨而忘却的苦涩又回到心头。
“凭什么?看见你这样杀气腾腾地四处乱跑,谁都会要管一管吧。我听说过你这些年的境况,这次回来,本以为会看见一个躲起来偷偷抹眼泪的孩子,就像七年前……但看来我错了。约瑟法,你的确变强了,你变得狂暴了,在你温柔的眼中已经有了杀气……”巴德说着,嘴角浮现出自我解嘲的笑。
“我变了?你错了!我没变!你这个抛弃梦和誓言的胆小鬼凭什么说我?我眼中有杀气?哼,是你没有锐气了吧?你从那时起就变成害怕挑战的胆小鬼了!还有,还有……”
为什么连你都把我当成孩子!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又为什么再出现在我面前?少年激烈地挥舞手臂,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果然,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巴德抱歉而落寞的样子落在少年眼中,却是心里很痛:我在说什么?虽然有些难过,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啊!
不,要说那是生气,不如说是仇恨。我不可能,不,是不可以恨巴德哥哥。是因为那个老人吗?他的确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也不至于恨到要杀了他啊?我,究竟怎么了?
就在约瑟法疑惑的一瞬间,巴德发出了战斗的呐喊:“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对你说教。所以,就让我的剑来对你说吧,究竟是你有了杀气,还是我丧失了锐气!就像七年前的那一天晚上一样!”
“等等,巴德哥哥!”但已经晚了。巴德的剑狠狠地劈下,一声金铁交击的劲响,约瑟法整个人都被弹开!巴德这一剑的力道简直可以匹敌刚才的骷髅酋长!
然而约瑟法看得清楚,这一剑并非巴德本身的力量:他首先跃起,借助下落的力道,活用腰力,将伸得笔直的强壮手臂作为杠杆,顺应手中巨剑的重量划出自然的劈剑轨迹,才能有这样可观的破坏力。
约瑟法热血沸腾,胸膛里一股热气化为一声意义不明的干嚎,相隔七年后,两柄渴望着再会的剑再次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巴德的剑术注重实技,最强的攻击来自于集中全力的劈砍与突刺,而约瑟法的剑术假动作层出不穷,简短快捷,重在防守,趁隙而动。两人攻防之间,各展所长,却又互相制衡。巴德繁复的招数对上约瑟法紧凑的攻击节奏固然难以发挥;但面对巴德在力量与速度上的绝对优势,约瑟法的攻击也像是隔靴搔痒。
然而少年心中明白,再这样下去赢的人一定是自己。随着战势的僵持,巴德的力量在一分分减少,速度也在一点点减弱,约瑟法甚至可以听到他不断加重的呼吸声。
虽然巴德的剑术没有退步,但他毕竟是法师,而不再是战士了。力量和速度虽然能以技巧补正,但他的身体毕竟已承受不了这样高强度的对抗。
难以相信,那曾是少年最为敬畏的剑啊!
七年前,也是那句“让我的剑来告诉你”,巴德与阻止他离开的约瑟法展开了一场真正的对决。那时,这个男人的力量、速度与战技轻易地把约瑟法玩弄在股掌之间。最后,轻易取胜的男人只扔下“剑不是玩具,要慎用剑的力量”的告诫离开,留下一个让少年发自内心想要赶超的背影。而七年后的今天,这个背影却轻易地被约瑟法踩在脚下。对此,约瑟法发自内心地感到悲哀,不知道是为这个男人,还是为自己。
旺盛的斗志不知不觉间减弱了。约瑟法已经不为胜利挥剑,更遑论仇恨。过往的记忆被唤醒,在挥剑的闪念间,心灵重新获得安宁。
也正在此时,约瑟法终于听见了那个一直在自己身旁细语,一直隐藏在自己的愤怒与斗志下的声音!
“杀!杀了他!毁了一切!”
疯狂地叫嚣着的,正是自己手中这把剑!
在下一个交剑的瞬间,约瑟法跳了开去。
巴德没有追击,也没有询问什么。他只是默默收了剑,对着约瑟法轻轻地笑了。
约瑟法也笑了。
“欢迎回来,巴德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