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韦森是早上八点的高铁,抵达H市时才九点过五分,前后约一小时的车程,即使这样近的距离,整整十年,他都不曾踏入这个过去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
这些年,他因出差的缘故天南地北地飞,却从没想过来H市拓展业务,这个城市带给他的回忆大多是不怎么愉快的。
幼年时,父亲徐建国为了实权常年周旋在官场上的几大势力之间,不要说陪伴,连在家认认真真跟他吃上一顿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的童年就是在寂寞中渡过的。
后来父亲续弦娶了吴敏丽回来,从头到尾他没说一个不字,生母在他还未记事的年纪就因病过世,他对她是没什么感情的,那时他还天真的想,能有个女人来家里填补他缺失的母爱好像也不错。
现实总是残酷的,没有哪个继母会对非亲生的孩子有多爱护,因着父亲在,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摆脸色给他看,但私下也是敷衍居多,直到父亲明确表明今后都不打算再要孩子,母凭子贵的梦一碎,吴敏丽就开始变本加厉,在父亲面前她对他表现得越是疼爱,关起门后对他的态度就越发冷淡,时间一长,连敷衍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将他当成透明,不闻不问。
或许正是长期处在这种冷暴力的环境下,他变得敏感多疑,收敛了喜怒哀乐,越来越习惯带着面具生活。很快地,他发现只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温顺乖巧,父亲就对他百依百顺,他只要稍表露出对吴敏丽的一丝抱怨,那女人就会被父亲一顿严厉呵斥。
等到父亲当上市厅长,位高权重时,吴敏丽为了厅长夫人的头衔和荣华富贵的生活,不得不通过他来讨父亲欢心,看着她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只觉得她下贱又恶心,还有就是觉得莫名的爽。
后来父亲倒台入狱,可谓墙倒众人推,一帮平日里攀亲带故的亲戚,纷纷落井下石,他势单力薄不敌吴敏丽,没被充公的财产很快让那女人霸占,自己也被扫地出门。
吴敏丽之后傍上了大款张大富重新做起了富太太,好巧不巧,富优矿业正是这煤老板名下的产业。对于吴敏丽,早在十年前,徐韦森就让她吃尽了苦头,对于那个贪慕虚荣又肮脏的女人,他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真正让他想花心思去对付的,并最终促使他回来的是另有其人。
“韦森,韦森,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道带有急促喘息的男声横空出现,打断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不修边幅的赵东明身上背着个数码单反,风风火火地跑到徐韦森跟前。
“东哥,还忙着呢,早知道就不劳您老人家大驾。”徐韦森忍不住打趣。
赶来车站接他的赵东明是徐韦森刚去国外念书第一年认识的,说起来,还算是他同校同专业的师兄。当时同是异国求学的少年,在陌生的环境下听到熟悉的乡音自然是倍感亲切,只是一开始,韦森还是习惯性地带着伪装,几次接触下来,赵东明的直爽率性最终还是让他卸下心里的设防,两人很快建立起友谊。
徐韦森没想到的是,毕业后的赵东明竟剑走偏锋干起了私家侦探,按赵东明的说法,那就是干不来天天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办公室的工作,就这个理由,韦森觉得挺冤,以他为例,要是只等着客户主动上门,事务所怕是早就关门大吉了,但毕竟人各有志,也不好说什么。
毕业后各奔东西,他继续待国外,赵东明就来了H市开了自己的侦探社,两人见面机会不多,但私下联系一直没断,后来等他回国发展事业,才又多了碰面的机会。
“别啊,小老弟,哥可是求神拜佛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你这个祖宗,这份地主之谊可一定得是兄弟我来尽的。”赵东明急了,拉着徐韦森就往自己的车走,他并不知道韦森的过去,自然也无法知晓男人与这座城市的渊源。
“好啊。”徐韦森也不客气。
赵东明要给兄弟接风洗尘,开车的时候打电话给饭店订好了包间,看了眼后视镜里的男人,肤色白净,面容英挺,衣着也是光鲜体面,再瞧瞧自己邋里邋遢的打扮,他觉得不能失了兄弟的脸面,当即就决定打道回府换新装,等他人模狗样地出来,果然容光焕发,模样也俊俏了几分。认识赵东明这么多年,面对他时不时的抽风和矫情,徐韦森也是见怪不怪了。
酒足饭饱后,徐韦森被赵东明带着逛了一整天,直到将近傍晚才将他送到景都酒店。原本赵东明还想让韦森在他家住得了,结果被人一句不想住猪圈狠狠拒绝了,真是毒舌的男人,他恨,不过走的时候还是把车钥匙留给了韦森,方便他在H市出差期间的出行。
徐韦森让酒店保安去停车,自己进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正在核对信息的时候,一只黄色的小皮球滚了过来,撞到他的皮鞋才停下,他弯腰捡起皮球,抬眼望去,只见三米开外,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徐韦森收好前台接待给的房卡,大步走到男孩身边,晃了晃手中的皮球,“这是你的?”
男孩没吭声,眼睛却是紧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皮球,徐韦森又问了一遍,仍是沉默不语,他有些无奈,将球硬塞进男孩手中,“拿好你的球。”
男孩拿到球,才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然后重新走回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坐好,继续低头玩着,看样子好像再等什么人。
“安安,我们回家了。”
徐韦森正朝但大厅一角的电梯走去,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炸裂在他的脑海里,身体瞬间僵硬,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女人穿着便服,发髻还盘在脑后没有放下,她走到男孩身边,牵过他的手走出了大门。
是她,真的是她,十年了,他没想到会再遇见周楠。那个曾经快要忘却的面容在徐韦森的脑海里越发清晰深刻,记忆中带着腼腆笑容的女孩逐渐跟眼前的女人重合在一起,见那女人消失,他有些慌乱地追了出去,门口却不见她的身影。
徐韦森取了车,沿着来酒店的路慢慢往回开,很快他就追上了。
周楠牵着周安走到最近的公交站牌,夜里有些凉,她取出包里的丝巾围在孩子脖子上,见他耷拉着脑袋,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安安,是不是肚子饿了?”
今天周楠上的白班,下午六点才下班,周安上的幼儿园是五点放学,上中班的玲姐帮她接了孩子后就带来了酒店,因为没到时间,孩子只能饿着肚子等她下班。
周安点点头,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他有些害羞地捂住自己的肚皮。
“那今天吃安安最爱的小馄饨好不好。”周楠故意伸手戳了一下周安的肚皮,果然见孩子不好意思地捂住了,然后红着脸点点头。
看着他脸红的可爱模样,周楠强忍住笑意,不过很快被周安察觉,害羞地躲进了她的怀里,终惹得她笑出声来,眉眼间尽是温柔。
徐韦森坐在车里,车子停靠在路边,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他都看在眼里,那些温馨的互动,还有女人那宠溺的笑容。那是她的孩子吗?他有点怅然若失。
公交很快开进来,徐韦森见周楠抱着孩子上了车,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了,继续回到他自己的生活,正因为亲眼见到她过着平淡温馨的日子,他应该放下,正如这十年来,他从不曾记起有关她的回忆也没有任何寻找她的冲动,但当公交快驶离他视线的一霎那,一贯冷静自持的男人还是控制不住,一踩油门跟了过去。
徐韦森觉得此时的自己像个变态,他跟踪了周楠一路,直开到她住的小区楼下才停住,目送着一大一小上楼。黑暗中,他记不清在她楼下停了多久,只觉得时间待得越长,他的思绪就越发混乱,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律师应有的冷静和自持。感情上,他对她是愧疚的,如果没有这次的偶遇,他或许可以心安理得地过完这一生,冷情的他也丝毫不会有罪恶感,但是遇见了,良心上就促使他必须对她做出些补偿来。
徐韦森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向没心没肺的人居然还会有讲良心的一天,他唯一能给自己的解释就是亏欠她太多,多到他仅存的那点善心都过意不去。同时他又很矛盾,她是唯一知道他过去的人,只要与她再有接触,势必要牵扯到那段他不想让任何人触碰的记忆,她就像一面镜子,他那虚伪自私的本性在她眼中也将无所遁形。
夜已深,徐韦森思考良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实际可行的对策来面对眼下这种情况,他有些挫败,无力地靠在后座上,心里却有那么一丝侥幸,还好只是单方面的重逢,不至于让他处在太过被动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