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阿布思只得认命,只见他匍匐在地上,一字字地道:“不管殿下信与不信,微臣在此向真神起誓,今日之事均为他人栽赃陷害。月圣女如要处罚,微臣无话可说,只请饶过我的家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龙笙眼睛闪烁了一下,直起身体,道:“我听说达干大人最近喜得贵子,还是双胞胎。”
听月圣女提起两个幼子,阿布思涕泗横流,道:“请殿下高抬贵手,稚子无辜,他们还不满两个月……”
“哦?不满两个月?那确实可怜。”龙笙叹息道,似有为难之意,“可你犯下如此死罪,依照教规,家人也是要一并处置的。”
她一挥手:“都给我带上来。”
阿布思猛地回过头,原本远在高昌城中的妻子和老母,不知何时均被带到了伊吾。龙笙丢个眼神过去,押送的铁骑卫松开手,阿布思的夫人叫了声“老爷”,抱着两个刚满月不久的婴儿,跌跌撞撞地跑到阿布思身边,低声啜泣起来。
原本酣睡的婴儿被惊动,在夫人怀里啼哭不止,阿布思接过一个孩子,妻子的啜泣和儿子的哭声让他心如刀割,不由得仰天长叹道:“主啊,我究竟是坐错了什么,您要降下如此罪孽,来惩罚我和我的家人。”
他霍然扭头,怒视幕僚同罗:“同罗,扪心自问,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如此害我,我死了之后,就算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慢着。”龙笙忽然打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阿布思安静下来,她施施然起身,走到前面从地毯上扶起他,“我何时说过要取达干大人的命了?”
“啊?”阿布思疑惑地看着龙笙,不懂她的意思。
“我相信达干新上任才几个月,断不会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勾结叛党,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开玩笑的。”龙笙接过他怀里的婴儿,递到身旁的侍女蝉衣手中,在蝉衣的轻轻哄拍中,婴儿渐渐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现场众人。
龙笙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似是想要接住倾泻的月光,忽而回过头,古镜般的眸子深深凝视着阿布思,道:“我可以信你是被别人构陷的,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免了你和你家人的罪。不过——”
“我这么帮你,当然有条件,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阿布思大人,你说是不是?”龙笙微微一笑,道。
看到有一线生机,阿布思赶忙道:“只要是下官能力所及,任凭什么条件,殿下尽管提出来,只求放我们一条生路。”
龙笙斟酌着,缓缓开口:“众所周知,阿布思大人身为西州回鹘的达干,掌握兵权,王上将调动三十万回鹘禁军的兵符交于您手上,我说的可有错?”
阿布思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龙笙的言外之意,但兵符一物事关重大,他不由得犹豫道:“这……”
“看来阿布思大人是不肯了。”龙笙摊摊手,“那我就只有公事公办,先处置完这里的事,再回昆仑把罪证交给教王,向他详细禀报伊吾发生的一切。”
她转头吩咐手下:“都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给我过来,就地处决了他们。”
眼看铁骑卫包围上来,阿布思望了望寒光闪闪的刀刃,又望了望哭作一团的妻子和母亲,咬咬牙,从怀中摸出兵符,双膝跪地,将它高举过头顶:“微臣愿以兵符作为交换,还请殿下放过我和我的家人!”
“达干大人言重了。”龙笙拿过银质的令牌,以眼神示意铁骑卫退下。确认过兵符不假之后,她拆下半块来交还到阿布思手中,原来这兵符乃是以两半拼凑而成,状如展翅的苍鹰。
此刻龙笙和阿布思均持有苍鹰的一只翅膀,阿布思不解道:“殿下这是……莫非不能全部放过我们?”
他脸色煞白,手里本没有温度的兵符顿时如烫手的山芋,低头恳求道,“如果殿下非要取人首级好回去给教王复命,那下官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家人的性命!”
“嗯?阿布思大人这是在说笑吗?”龙笙眉头轻蹙,“好好的,我为何要杀人?”
她拍拍阿布思的肩膀:“达干还是站起来说话吧。”
阿布思仍旧保持垂首跪地的姿势,在没有得到龙笙确切的答复前,他是断然不敢起来的。
龙笙无奈道:“回鹘禁军三十万,我若是将兵符全部拿走了,往后万一和周边国家起了战事,达干大人不还是死路一条吗?”
阿布思舒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将剩下的半块兵符收好后,缓缓站起身来。
“达干大人尽可放心,我不过是暂时保管这半块兵符罢了。等时机合适,自然会重新回到你手中。”龙笙看着他笑了一笑,“况且近几年回鹘国泰民安,与周边国家相处甚好,就算偶有摩擦,十五万禁军也够用了。”
阿布思迟疑道:“那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龙笙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见她如此,阿布思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哦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阿布思的心转瞬又提了起来。
龙笙微笑,那双明艳的眼眸专注看人的时候,显得尤为浓墨重彩,慢声道:“当然是我行经伊吾,偶然遇到喀喇汗王朝前大汗的余党,在回鹘达干阿布思大人的倾力帮助下,将他们一网打尽的事了。待我回昆仑,定会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向教王禀告,好好奖赏您一番的。”
阿布思擦了把汗,灿灿道:“应该的,应该的,是下官职责所在,怎好意思叫教王奖赏。”
龙笙神色淡淡:“摩尼教向来赏罚分明,我既身为月圣女,奉教王之命,负责西域诸国的大小事宜,按理更当如此,达干大人就莫要再推辞了。”
“只是——”她话锋一转,“叛党留下的金印和那封信,就放在我这里了,达干是聪明人,心中自然有数。”
“还有。”龙笙扫了眼阿布思妻子怀里的婴儿,被月圣女这么一看,夫人不由得将孩子搂得更紧。只见龙笙面色沉静,顿了顿后,道:
“达干平日事务繁忙,恐怕抽不出精力照护两位小少爷,不如让我带一个回昆仑,定会让人妥善照看,将他培育成才的。”
“老爷万万不可,他们才一个月大啊……”听龙笙说要带走儿子,夫人一下子跪在地上,扯着阿布思衣角哀哀恳求道。
“怎么,达干是不放心吗?”龙笙目光骤然转冷。
阿布思狠下心肠来,撇开夫人,走上前抱过一旁侍女蝉衣怀中的婴儿,交到龙笙手中,“有月圣女的保证,下官自然放心。”
他压低声音斥责夫人:“没有卓格还有和卓,怎么,你难道是想和卓也一起被送往昆仑吗”
被丈夫这么一说,夫人不由得抱紧了怀中仅剩的儿子和卓,含泪点头,不再说话。
龙笙从未抱过孩子,阿布思的儿子一到她怀里便骤然扯开嗓子啼哭起来,她皱皱眉,重新放回蝉衣那里。经过这样一场折腾,不知不觉便到了亥时,夜色深沉,群星璀璨。
凉悠悠的月光里,红衣红裙的绝色丽人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好了,我也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她提着裙袂向府邸的后院走去,经过阿布思身旁时忽又微微侧眸,对着他低语:“记住,你今天欠了我一个人情。”
历经了大起大落,此刻还能在月圣女手底下捡条命回来,阿布思已经别无所求,唯有默然点头,携夫人站在府邸中,目送龙笙远去。他没有注意到,原本一直被铁骑卫押着幕僚同罗,也随月圣女一道消失了踪影。
水银般的月色下沉沉铁甲寒如玄冰,散席后,偌大的府邸瞬间恢复到寂静中来。
离开府邸回高昌之前,阿布思向后望了一眼,摸摸额角凝固的血痂,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催着车夫加快了驾马的速度。门外滚滚的车轱辘声渐行渐远,风从长官府的庭院间呼啸而过,卷扬起无数沙尘,使地上的斑斑血痕,都盖住了层蒙蒙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