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陵城外刀光剑影之际,千里外的武夷山上却是静谧的,繁星闪烁,朗朗秋月斜挂于天幕,九曲溪盏盏花灯顺流而下,远远望去,恰似银河落水。清澈见底的潭水旁,一双芊芊素手托着盏新点的莲花灯,动作轻柔地将它推入粼粼的水波间。
“放完了?”
骤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悚然一惊,差点滑落到潭水中,幸好被拉了一把。等她站稳了回头一看,长身玉立的束发青年正交着双手注视着自己,双眼含笑。
千泠雪不由得啐了一口:“就知道是你,净会吓唬我。”
荆楚歌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什么叫做贼心虚!”她恨恨跺脚,争辩道,“我这是在放花灯给师兄师姐祈福!”
听她这么说,荆楚歌慌忙捂住她的嘴:“嘘,小声点。这里虽鲜少有人过来,但难不保隔墙有耳。要知道现在凌烟阁里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知道廖师姐私自下山去寻夏师兄的事。”
千泠雪脸一红,拿开荆楚歌的手,“嗯”了声后转头望着五龙潭上漂浮的花灯,点点闪烁的灯火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也不知道师姐怎么样了,她身体本就不好。”她不由自主地叹息道,明丽的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不碍事,我已经传信给洛师兄,等他结束了自己手头上的事,定会去寻廖师姐的。”荆楚歌安慰道。
廖映染下山后没多久他便意识到南疆之行极为凶险,以廖映染的身体很难不出什么意外。慌忙修书一封,托还在外面执行任务的灵飞宗大弟子洛枫找到她后随行照料。
“啊,你是说大师哥?”听到洛枫的名字,千泠雪不觉“呀”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失落,“我本以为过几天他马上就能回来的,看来又要再等好久才能见到他了。”
千泠雪倾慕洛枫是凌烟阁里人人皆知的事,私底下诸弟子没少拿她打趣。听她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女儿心思,荆楚歌神色如常,眼睛却微微闪了一下,侧过身去不再说话。
月明风清,桥边立着的两人衣袂凌风飞扬,宛如世外中人。
忽然想起了什么,千泠雪好奇地看向荆楚歌:“说起来,你光写信,就凭大师哥的性子,他能认出来廖师姐么?”
——洛枫不记人的事在凌烟阁众弟子流传已久,作为他的直系师妹,千泠雪敢打赌这么多年来,他绝对认不全自己底下的师弟师妹。毕竟他长年累月的在外漂泊,就算回到武夷山也鲜少与他们接触。
想到这点,千泠雪有些黯然,就算是自己,这么多年过来,也只能远远地遥望着后林中那个练剑的身影,难以上前搭话。而同样作为首座弟子,逍遥宗的夏师兄与他正好是两个极端。
莫说是逍遥宗的人,连灵飞宗的弟子,夏侯辰都能和他们相处得如鱼得水,整个凌烟阁,上至师尊下至杂役,哪个不和他交情匪浅?
听千泠雪这么说,荆楚歌苦笑了一声,缓缓道:“我又怎会不知道那家伙冷面冷心还不记得人的性格,所以在信上,特意附上了一副师姐的画卷。再怎么说,我对自己的丹青功底还是有信心的。”
千泠雪点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盼望着大师哥能找到廖师姐,然后和她带着夏师兄早日归来。”
为表亲密,她向来都和别的弟子不同,只称呼洛枫为“大师哥”,虽然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他面前这样叫上几次。
一阵风来,落叶如雨点般洒落。不知为何,千泠雪忽然低低叹了一声气,微仰头望向天空,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怎么了?”察觉出千泠雪莫名的失落,荆楚歌关切道。
“没事。”千泠雪摇了摇头,然而神态中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在我跟前你还用遮遮掩掩的吗?”荆楚歌微皱眉,揣测了一会少女的心思,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山上呆久了,也想出去看看?”
千泠雪愕然,娇俏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的?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恐怕我就是你肚里的蛔虫。”荆楚歌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小五,等过阵子大家都回来了,我想法子和师尊他们找个由头,咱们一起去山下好好玩一天。”
凌烟阁门规,寻常弟子若非师长有令,不得私自下山。违规者轻的被罚到虎啸崖紧闭,重者则有可能被赶出门派。故而一年到头,千泠雪他们都难得有机会去看看山底下的世界。
“可是……”千泠雪略有迟疑,“师尊他们那么严。”
“你还不信二师兄我吗?”荆楚歌挑了挑眉,俊逸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再不济明年还有武林大会,左右我们都是得下山的。还怕到时候找不到机会带你到处玩”
得了荆楚歌的保证,千泠雪心情瞬间转好,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颜,扯扯荆楚歌的袖子,撒娇道:“就知道二师兄最好了。”
“你呀,也就这时候能记得我的好了。”荆楚歌戳了戳她的额头,千泠雪不好意思的一吐舌头,放下了荆楚歌的衣袖。腰间悬挂的天蓝色铃铛随她的动作摇晃着,发出阵阵细碎的声响来。
“夜深露重,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若是着凉就不好了。”荆楚歌拍拍她的肩膀,“我送你回会冲楼。”
千泠雪点头,跟随荆楚歌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满山落叶离去。很多年以后,荆楚歌再回想起这个夜晚,只记得清冷的月光下五龙潭碧波荡漾,水面映出一双人影摇曳,指间传来少女肌肤的温度真实而温暖。
——那时他只要一回头,便能看见身侧的她,那样的接近。然而多年后的他再次回到九曲溪旁时,物是人非,一切早已恍如隔世般遥远。
满林风来,枝叶簌簌,两人走后,九曲溪恢复到了往日的寂静中。唯有桥下满潭的莲花灯,随着风窸窣吹动树叶的声音,漂浮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桥的另一头走来一人,悄不可闻的脚步声仿若飘荡在黑夜中的幽灵。此时水面上的灯盏大多都已被风吹灭,只剩下几朵花心还有微弱的火光。
那人蹲下身捞起一盏还亮着的花灯,打开一瞧,唇角忽然就有了冰冷的弧度。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落下,他以娴熟的手法在鸽子的脚上系了根竹筒,将它重新放飞,“去吧。”
白鸽飞走后,九曲溪周围再度空无一人,淙淙流水声里,只剩下残存的花灯,在水面倒映的点点繁星里,随波起伏,渐渐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