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粉蒸肉不觉间就已经被昆提吃光了,夏侯辰反应过来,一声哀嚎,懊丧道:“该死,光顾着和你说话了。”
昆提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向夏侯辰。夏侯辰不由得道:“喂,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这点肉都不肯给我留呀。”
阿塔莲在一旁用手指刮着脸,对哥哥说“羞,羞。”
昆提瞪了瞪妹妹,旋即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话虽如此,但夏侯辰还是夹了一筷子蒸鱼放进男孩面前的竹筒中。从屋内的陈设来看,这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普通苗寨人家,像今天这样的菜,估计逢年过节才能吃到。不过好在整个房间干干净净,处处都弥漫着家的温馨气息,让人很是舒心。
说话间隙,主人又端上一道苗家特色酸汤来,看见夏侯辰给儿子夹菜,妇人白了昆提一眼,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对向夏侯辰和龙笙说了几句话,夏侯辰没听懂,问龙笙:“她在说啥?”
龙笙道:“她说,家境普通,实在拿不出什么好菜来招待贵客,希望我们不要介意。”
夏侯辰赶忙道:“你快对她说已经很好了,谢谢她的招待,倒是我们两个叨扰人家安宁,更应该道歉才对。”
龙笙用苗语和妇人交谈了几句,妇人连连挥手,并指了指夏侯辰和小男孩,看见妇人拿手指自己,夏侯辰问龙笙:“快告诉我‘不客气’用苗语怎么讲。”
龙笙教过他后,夏侯辰生硬地学着龙笙对妇人说道,奈何语言天赋有限,愣是学了个四不像。听见夏侯辰声音,妇人忍不住发笑,一旁的昆提也跟着起哄,用苗语道“说错了说错了”并纠正夏侯辰发音。
阿塔莲边笑边拍巴掌,跳下椅子提起筒裙盈盈地转了一个圈,开口唱起了苗族的歌谣。小女孩悠扬的歌声回荡在屋内,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就连龙笙眼底都不觉带上了暖暖笑意。
酒饱饭足,夏侯辰出来透气,看门狗看见他竖起尾巴稻穗般摇摆,夏侯辰心情甚好,转身进屋拿了块吃剩的骨头丢给它,狗呜呜了几声,欢快地衔着骨头跑到一边去了。
“看来狗和你也熟了。”龙笙蓦然在他身后道。
“那是,小爷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嘛。”夏侯辰自夸。
还记得他刚进门的时候,那黄狗看见是个陌生人,又从未在村中露面过,狂吠声暴雨般扑面而来,夏侯辰来了兴致,也跟着大吼一声,黄狗被他一吓,眼睁睁疑惑地望着夏侯辰,嚎叫声渐渐伏低,露出汪汪的温顺。当时夏侯辰便扭头对龙笙得意洋洋道:“看,遇见狗叫就得像我这么办。”
想起此事,龙笙不禁莞尔,看见他笑,夏侯辰问:“好好的你突然笑作甚?”
龙笙摇头:“没什么。”
“莫名其妙。”夏侯辰还不知道龙笙是在笑自己,嘟囔了一句回房。
坐在窗下,照明用的烛火忽明忽暗,外面的天空中悬着一轮满月,光华灿烂,月光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一般,笼罩住整个村落。夏侯辰铺开一张信纸,用唾沫润开了一些墨——这些都是从老艄公那里要来剩下的,一路上居然也没弄丢。
一时间夏侯辰心中似有千头万绪,提笔想要落下,却又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他已经接到廖映染的来信,上面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盼君如故”。
盼君如故……
他知道染儿的意思:无论他身处何方,天涯海角,凌烟阁里始终会有她一如既往地盼望着他归来。
许久,夏侯辰看了一眼窗外月色,落笔写道,以诗回复廖映染:“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屋外,龙笙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抬头看见一只白鸽扑簌着飞向渺远夜空,心知又是夏侯辰在给他那个师妹寄信了。
风吹荡起他的衣角,凛然若刀,小狐狸不知何时出现在竹篱后。它探头探脑了一会,确认过周围没危险便跑出来在龙笙脚边转着,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裤脚。
“难为你还记得我。”龙笙抱起小狐狸,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轻声道。
依稀还是十多年前,出来游玩的红衣女童偶然于虎口中救下出生不久被咬的奄奄一息的狐狸崽子,带回孤月山。
那时女童身边似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温柔少年,另一个则有着一双湛碧色的瞳孔,年轻气盛的脸上写满了桀骜不驯四个字。记忆中那年十万大山百年不遇地下了一场大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红衣女童抱着狐狸走在前面,两个少年紧跟其后。三个人就那样走在雪地间,偶尔女童还会回过头叫着“梵歌哥哥、泺伽哥哥”。叫梵歌的少年便出声作答,泺伽则冷不丁地插上几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身后是紧紧交织在一起的脚印。
仿佛那就是……永远。
但一转眼,血和火便铮然席卷了一切!
回忆起了什么,龙笙闭上眼,脸上有痛苦的神色一闪而逝,察觉到龙笙情绪的变化,小狐狸不安地蹭了蹭他,龙笙睁开眼,神情已然恢复到往常,开口道:“没事。”
他放下小狐狸,遥望远山,眼色不易察觉地冷了冷。
——泺伽,我回来了,五年不见,我们终于,又要见面了。
便是一夜无事。
将亮的天空呈现出浓重的乳白色,随着一声报晓的鸡鸣,夏侯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下来。
才一出门,就看见龙笙早早候在院中,已经牵出了马,他不知从哪又弄来了另一匹马,两匹马正低头啃食着草料,咀嚼的声音在宁静的清晨听起来分外清晰。
“我昨晚问过了昆提的母亲,洞风山就在前面十里开外。”龙笙道,“你如果愿意早饭路上解决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启程。”
“我当然无所谓的,只是,不向他们告辞吗?”夏侯辰问。
龙笙仿佛是叹息般地道:“你要知道,我们在这里多留一刻,就是给他们多带来一分危险。”
话虽如此,他一方面也是顾忌阿塔莲的病,冥冥之中,龙笙总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苗寨女孩身上,一定隐藏着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和幻花宫有关。
这种时候,他可不希望多出什么波折。一切还都是以寻找承影剑为主。起码,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他并不希望和幻花宫中的那个人正面交锋。
毕竟,泺伽宫主之位一坐五年,不是白当的。
听闻龙笙的话,夏侯辰想起的却是昨天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一时间不由得怅然起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无论哪一步走来,都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不能出任何差池,确保不给自己,也不给身边人带来性命之忧。
五年前唐家堡的浩劫再度浮现眼前,夏侯辰神色黯淡,他不再多想,对龙笙道:“也好,我们走吧。”
前路茫茫,白衣的剑客策马扬鞭,然而离去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竹楼仍静静伫立着,昨晚的记忆恍如一梦,那是他自下山踏入这个江湖中以来,为数不多的温暖。
龙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声清亮的吆喝,紧跟着夏侯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