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大会上,王本草名列幽冥三使却不得封授,变成了“未来的炼狱使”,心中极是不痛快。他原以为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会在乎这些功名,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并非如此。他躺在床上,情不自禁思及往事。
童年时代,有母亲的守护和陪伴,倒没有多少痛苦的回忆,只是会被同伴取笑没有爹爹,但他从未感受过有爹爹的日子是何等模样,所以并不在意。少年时代,母亲的突然离世,让他顿觉换了个世界,同门师兄弟们开始结伴欺辱他,他力不能敌,只得放弃与同门一起习武用餐,开始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母亲在的时候教中还有米粮供给,母亲去世后,教中的供养也断了,王本草就靠两把飞刀在山中猎些鸟兽为食,每天所想只有一件事:自由——逃离幽冥教。在太平崖遇见那位长者,得授一部完整的《通天拳经》之后,他习武的动力更足了,成效也更加明显。他开始每日按长者所授的作息时刻修炼《通天拳经》。每日早晚及饭后主修《先天功谱》中所载的先天内功,化谷生精,炼精化气,贯通经脉,运行大小周天;午前巳时及申时主修《通天拳谱》中所载的拳法,肖鸡随狗,边看边练边悟;待到十六岁时,按长者指点,开始加修《通天拳经》第三卷《神拳通论》,揣摩其中的高深武学。在习武狩猎饮食之外,长者还要他阅读家中的藏书,每天都要读一些,经史子集均有涉猎。好在王本草自幼有母亲教导,着实读过几本书,认得许多字,所以读书并不成问题。让王本草惊奇是,家中的藏书虽然不多,却好像为他量身收藏的一般,每年长者都会列三五本书单让他研读,每次都能在家中的书架上找到对应的藏书,而且都是放在一起的,显然不是巧合。只不过经过多年的孤身修炼,王本草的兴趣早已集中在了武学修炼上,一心想着练成高深武学,不再受同门欺压,其余的都不放在心上。他最得意的事,乃是在修炼先天功法的时候,遇到了阻滞,无论如何也无法打通带脉,导致先天内功的修炼在第三重停滞了半年。长者说幽冥教中无人能通过这一关,但王本草不服输,自创了“蛙行术”,手脚并用,将全身经脉平置,以先天功“坐卧立行”四修法中的“行修”法修炼带脉,苦练四载,终得大成。寻常武者能激活带脉诸穴已是难能可贵,王本草通过改变身体对地面的方向,利用天然的向下之力感知带脉,以行修带,不但打通了带脉诸穴,还实现的奇经八脉与正经十二脉的贯通融合,身体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劲有力、轻松自如。想到这儿,他忽又想起了幽冥大会之上,众人对他的质疑,还有那本该属于他的使者之位。放在以前,他甚至不会去想第二遍。但此时,一切却令他难以释怀,忍不住愤恨地拍了身下的胡床一掌,发出“砰”的一声大响,随即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正当灵台清明、神游太虚之际,忽觉有人靠近,王本草猛然惊起,却见一人正立在自己的床前。此时天色已暗,屋里又没有点灯,那人将头脸裹得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着实难辨其人。不过王本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多年来一直在背后指点他习武读书的那位长者!因为每次见他的时候,也只是看得见那两只眼睛而已。
“前辈怎地找到晚辈房中来了?”王本草一惊之下,未及行礼问候,直接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最近极少出门,我在太平崖上等不到你,只好找到这里来了。”长者隔着厚厚的面罩,柔声作答。
“书架上的书我已全部读完,《通天拳经》三卷中所载的武功,我也全部练成,不知前辈还有何指教?”王本草这话听起来像是孤傲之言,其实又恰恰是当前心中的疑惑——他忽地感觉迷失了方向。
“《先天功谱》中所载的内功心法也都练成了?带脉打通了?”长者目现惊疑之色。
“我想是的。”王本草平静地道,“前些日子,为了救人,我从太平崖上跳了下去,在半空中碰到了机缘,打通了带脉,内力的收发比以前强了许多。”
“哦?”长者忍不住询问详情,王本草将坠崖时的经脉运行之感细细道来,又将随后七天全身经脉如被清泉持续不断滋润的那种感觉也告诉了长者。长者面露喜色,不住点头。
“只怕先天功第二层境界你也已经提前达到了吧!”长者又问了王本草几个内力施展的问题,以确认自己的判断,却并没有询问王本草为何跳崖,欲救何人,结果如何,只是提醒王本草以后切不可不知爱惜生命,这让王本草颇为感动。
“读书习武不过是基础,我来指点你如何做人。”长者双目直盯着王本草,仿佛能看透他的内心。
“这个……我最不擅长,只怕也不容易学会。”王本草想起自己少年时所遭遇的欺辱,还有幽冥大会上众人质疑的眼神,实在提不起一点儿兴致。
“不然!”长者目光炯炯,声音忽地高亢起来,“做人确实难,但又十分容易。你所读之书,不但有助于习武,也有助于做人。你能把本教无人练成的先天功法练成,把无人参透的神拳要义参透,足见你的天赋与智慧。做人于你而言,不会更难。”
“前辈何以教我?”王本草跪在床上,抱拳相询。
“你的书架上有一本名不副实的书,书名叫《庄子》,扉页上写的却是《利论》。你可曾发现?”
“确有此书。前辈如何得知?”
“可曾读过?”
“此书不在前辈所列书单之中,不过晚辈读过几遍。”
“嗯,孺子可教也!”那长者点了点头,轻声吟道:“利者,人之所欲也,曰名,曰财,曰食色,曰奇巧,曰智识。生而为人,唯利己者独强。譬如树木,夺百草之光以自养,纳十丈之土而根固;又如豺狼,食禽兽以自给,避人民以自安。然独利己者难长存,智者利己以利人,然后名利兼收,长生无碍。是故君王利己以利天下,将军利己以利行伍,大夫利己以利僚属,丈夫利己以利妻子,皆然也。因是之故,智者常思利己利人之道以长安,是为利论。”
王本草惊讶地望着那长者道:“这是《利论》一书的开篇语,前辈竟能背诵?!”
那长者不答反问道:“你可知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王本草略加思索,道:“我记得那个署名:忘忧客。”
“不错。但这忘忧客又是何人?”长者追问道。
“恕晚辈孤陋寡闻,实在不知。当是早已作古的一位前辈名家。”王本草眉头微皱。
“是啊,早已作古了。”长者慨叹道,“忘忧客生得玉树临风,智慧无双,武功也是同辈人中的翘楚,一把忘忧刀纵横武林。当然,他的刀法你是无缘见识了,但他的智慧,你透过《利论》一书,应该有所体悟。”
“此等人物,恨不能相见!”王本草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不然。你见过他,只是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记不得了。”长者的眼睛里闪着怀念的光芒。
王本草闻言,忽觉悲喜交加,忍不住道:“不知忘忧客前辈去世之时多大年纪,与我是否有什么关系?”
那长者笑道:“待你读透了他的书,我就告诉你。”
王本草虽心有不甘,但既熟读儒者之书,自然谨守君子之礼,并不纠缠,而是应道:“一言为定!”
那长者又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考你一考。”
王本草昂然道:“《通天拳经》三卷我已倒背如流,其中所载的武学,也已悟透。前辈请随意考问。就连通天刀法晚辈也略知一二。”
那长者眼中现出慈爱之色,笑道:“我今天不考你武功,考你做人之道。我且问你:幽冥大会上,龙啸海为何不为你赐名授袍,进使者之位?”
“是封长老从中阻挠!”王本草忽地怒火中烧。
“你只说对了一半。”长者叹息道,“如果龙啸海果真信任你、喜欢你,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因为你位列三使完全合乎本教成例。”
“龙……教主师父把最后的机会给了我,难道还不信任我吗?”王本草感觉长者的话实在有些不对。
“师父?哼!他配做你师父吗?十六位亲传弟子当中,唯独你没有受过他的指点。习练通天拳的时候,你的招式与众不同,教头只一味地骂你,说你是异类,还纵容其他弟子欺辱你。可事实上呢,你的招式才是对的,如今你练成了,这完全是你自己的功劳,是因为你悟性高、天赋足、能吃苦,与幽冥教可没有关系,更与他龙啸海何干?否则,其他亲传弟子为什么练不成?!”
王本草一愣,心想:“怎么这些事情这位前辈也知道?他到底是教中的什么人啊?”
“这些晚辈怎能忘记!他们瞧不起我,仗着人多势众经常打我,直到我不再去论剑堂学武,他们才肯罢休。只是教头们所传通天拳招式,实在是不对,所以他们今年与我较量之时才会不堪一击。若不是师姐反复叮嘱,我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王本草咬牙切齿。
“你以后千万不可指点他们,更不要与他们为难,只管做好自己就行,否则,必将惹祸上身。”长者目光中闪烁着关切之意。
“晚辈谨记前辈教诲。晚辈尚有疑问:教主若当真不信任我,为何又让我去执行任务呢?”
“这个嘛,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者,说明龙啸海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完成任务;二者,你的掌力证明了你的实力,龙啸海不得不让你一试。”
王本草闻言,心中生起一股凉意,同时也为自己的勇敢而得意。
那长者又问:“你修炼过完整的《通天拳经》,这事儿你能骗过封不止,却骗不过龙啸海。自创之说,只能糊弄一时,并不能长久。若改日龙啸海问你,他未曾传授过的通天拳功法都是谁教你的,你将如何回答?”
王本草不解道:“我的武功底细,除了前辈您,就只有毕师姐清楚了。可是你们都不会出卖我的呀?”
长者冷哼道:“我敢跟你打赌:十日之内,龙啸海必问此事!”
王本草不信,道:“赌注如何?”
长者冷笑道:“十日之内,龙啸海若不问你此事,我就告诉你我是谁;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王本草大喜,道:“若十日之内,教主不来问我此事,晚辈愿在十日之内向先生背诵《利论》全篇。”
长者冷笑道:“好,一言为定。”
王本草心想:“我个赌我可不吃亏,赢了自然不亏,就算是输了,背诵《利论》全篇也是我的心愿,只是提前达成罢了。”
长者道:“你还没回答我,若龙啸海问你,你打算如何回答。”
王本草支吾道:“我……我就说是本教一位前辈高人所传,弟子并不认识,后来也没有再见,只怕已经去世了。”
长者摇头道:“你这样说根本过不了关。本教之中,能知晓《通天拳经》三卷全部内容的,屈指可数,不过教主、两位护法、八位长老、三位冥使而已。最近十年去世的,只有一位申长老,但他是不可能传授于你的。你记住我的话,龙啸海问你的时候,你要一口咬定,是你母亲在你小时候口授于你,你自行领悟修炼而成。至于你母亲为何知晓,你也不知道。若不如此说法,你我都将有性命之忧。切记!”
王本草不相信教主会问他,于是淡淡道:“晚辈记住了。”心中想的,却是十日后便能知道眼前这位神秘长老到底是谁了。虽然他料定此人必是八长老中的一位,但实在猜不出是哪一位。
王本草发了会儿呆,忍不住又想试探长者的身份,抬头正欲开口之时,却发现长者不知何时已然离去。王本草怅然若失,躺在床上“卧修”了一会儿先天功法,随即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