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邢玠率大军入朝之后,即刻编整明朝联军、组织反攻。联军与日军先后于稷山、青山、鸣梁等地交战,水陆并举,一点一点夺回战争主动权。
正值冬月,天边阴阴沉沉,雪雨纷至,此时的朝鲜无处不是天寒地冻,草木凋敝,山石上落着雪,黄白相间;树枝都挂着厚厚的霜,直冷煞人。
朔风呼呼吹刮着联军大旗,此路人马有一万二千明军、四千朝军,如此一大队沿着山路浩浩荡荡向前进发,令人震慑。
军士们踏着积雪前行,面色穆然,兵甲不住磕碰,发出“砰砰”之声;马时不时打个响鼻,口鼻中冒出白气,雾腾腾朝斜上方飘去。
隆冬严寒之下,顶着鹅毛大雪,脚踏乱琼碎玉,许多人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疼痛难忍。衣裤也被雪水打湿,寒风一吹便冻成了块儿,硬梆梆地连膝盖打弯都难。俞修龙此时裤子也打湿了大半,不过片刻之后雪水便被蒸干,无形消逝。他仰仗这一副刚阳之躯,浑身火炉也似,天气越寒,身体越热,根本无所畏惧。
周围士兵不自觉朝他靠拢过来,纷纷贴着他走,沾染这难得的温暖。
俞修龙口中呼气,几缕白雾随风飘散开来。这几日行军,不知自己已穿过多少山岭泽地。
他亦感到手足肿胀酸软,体力吃不消了,“行军打仗可不比得种田喂马,累了还可以歇一歇……”可看看身旁的士兵,无一不是周身挂雪、步履维艰,不禁叹道,“将士兄弟们都在拿命死扛,不扛怎么办?”
这一去尚不知是生是死,俞修龙抬起头来看天,但见风萧雪紧,密密麻麻,如一道遮天大网铺下来。他只觉眉毛一凉,已留下点点晶莹雪花,黑上染白,两条浓眉顿成花白之色。
不过,雨雪一遇上他这刚阳躯体,热力蓬勃,瞬即消融为无形。
“如梅,那边情况如何了?”成元齐骑马前行,只看那四只马蹄都包着棉布,不时踏破冰面,咔擦作响。
李如梅将马头轻轻一拨,见他老人家衣衫单薄,却面泛红光,浑无受冷迹象,而且那沙沙簌簌的雪竟半点落不到他身上,心中暗叹。
他一张口,先自冒出一团白气来:“成先生,都按您说的……先锋队、游击队已经提前到达,专门探查敌情、游杀日军修筑劳工,为咱们进军拖延时间。”
两军交战,受难的首先便是普通民众,成元齐低头叹道,“生逢乱世,人不如犬呐……”
李如梅没听清,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成元齐抬起头来,摆手道。
此时日军已尽数往南撤至沿海一带,小西行长守据顺天,岛津义弘在泗川,而加藤清正也退往蔚山驻军。此次成、李二人随大军马不停蹄地前行,正是要赶往蔚山,攻打加藤清正部队。
“成先生,我听说那加藤清正是日本有名的猛将,人称‘猛虎加藤’,上一次我没和他交手,甚是遗憾。这次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定要与他一决雌雄!”
成元齐见李如梅这幅跃跃欲试的神情,轻抚长髯笑道,“我知你武艺高强,箭法精妙……料想那加藤清正必不是你对手。”
李如梅遭他一夸,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怎敢在您面前论武,谁不知成家是天下武者禁地?”
“江湖传言,江湖传言。”成元齐一手握着马绳,将另一只手按了按,长须被风吹得不住飘动,“如梅……你还是别取笑老夫了。”
“成先生不要谦虚了,我听说成家四五岁的小孩子也练‘太元真气’,上至家主、下至奴仆,人人都是高手。”李如梅骑在马上,身子随马不住地上下颠簸。
他这话颇为奇异,立时引得周围人都张起耳朵听。
“不知这些话你从哪儿听来的,真是捧杀我成家了。成家人人练点儿功夫是真,但也远未到都练成高手的地步,想我大明英雄辈出,豪杰无数,谁又敢夸下如此海口?”
李如梅大笑道,“哈哈,我也都是道听途说,若有什么差池您可别放在心上。”
“你是听人说,那做不得数。你们李家剑法我倒亲眼见过,之前我万万想不到如松将军不但善驭兵马,而且使得一手好剑。”
“哦,是么?”李如梅感到有些兴奋,李家和成家素有交情,只是这几年战事吃紧,所以才联系渐弱。
成元齐笑道:“有一年将军从辽东回京述职,我才有机会与他会面一次,有幸得见。”
李如梅方才想起,“是了,您家二公子成银笙也是在辽东,在我大哥手下……”
成元齐脸上晃过一抹异样神色,转瞬即逝,开口道:“银笙这孩子自小就好舞枪弄棒,一心想杀敌建功,年龄刚到便参军去了。如松将军治军严明,乃我大明第一虎将,犬子能在他手下当兵,已是十分好了。”
“有道是‘年少热血’!辽东之势历来凶险,战乱不断,那女真、蒙古、鞑靼各怀鬼胎,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银笙能有这番奇志,不愧是名门之后。”
“你这话羞煞我也。”成元齐连连摇头。
辽东局势令他想起出使日本时的一幕,日本人曾说若和议成功,明日永结同好,便可出兵帮大明对付辽东女真部族。
万历中期,大明对女真部族的防范日渐减弱,任其发展壮大。女真军队在努尔哈赤带领下战无不胜,并吞辽东数部,隐隐成为明国一大威胁,日本人居然对此洞若观火!
日军若出兵征讨女真,两敌相争,大明便可坐收渔利。成元齐本觉可行,谁知后来出了书信造假闹剧,此事自然无法达成。
“辽东局势诡谲难测,非如松将军不能平定,只是他担子太重了些,平了宁夏叛乱便打倭贼,打完倭贼又入辽东,实在是连气也顾不得喘上一口。”
李如梅叹了口气,“大哥是天生将才,远胜于我,可惜辽东之地历来苦寒,缺棉少粮……虽说咱们打得是仗,可实际谁不知拼得是钱粮、布帛?这些年打了好几仗,国库入不敷出,已空虚许多。”
大明接连举兵抗倭,对辽东的支持自然越发少了。成元齐想到爱子在如此凶危疆场,更觉心中慌悸,跳动加快。
他眼前显出银笙的模样,脑中回响起他拜别时的话语,“爹爹,孩儿此去定要大展身手,拜将封侯!”
“我的儿……我的儿。”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夕阳洒下余晖,映着成银笙的后背,是如此决绝勇毅。成元齐在后注视儿子的身影,一动不动,不知自己还能否与他再见。
“成先生,成先生!”李如梅见他无端陷入沉思,眉目萧索,似在忧心什么事情,遂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道,“成先生,您是觉得这次……有什么问题么?”
成元齐直着眼睛,说道:“打仗总要死人,谁家孩子不是孩子呢,唉……”他不自觉想到了俞修龙。
李如梅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默不作声,只顾骑马朝前走。
此次明朝联军实际上兵分两路,左路是抗倭经略杨镐,成元齐和李如梅也在其中;右路为提督麻贵和李芳春所领。
待左右军一到,便立时从二路围攻蔚山城,
又紧赶几日,军队终于到达蔚山,至此明朝联军五万八千兵马都集结在蔚山城外。
杨镐命全军驻扎,砍木为栅,择居高向阳处安营。
俞修龙心跳变快,先前他在牢营内屡受欺辱不还手,自是压抑已久,早想寻处发泄怨怒。此时战事近在眼前,他体内热血澎湃,振奋不已,恨不能立马拿着刀枪与敌厮杀三百回合,战个痛快才好。
杨镐与麻贵、李芳春等人会面,此时诸将聚在一起商议军策。
“成先生,你有何高见吗?”
杨镐曾听说过成元齐的名号,都说这是个有能耐之人,邢玠也叫他多听取此人意见,可他却并不信任这个江湖武者。此时见成元齐面色平和,似胸有底气,遂先让他吐露想法,试试他的深浅。
成元齐看了看李如梅和李芳春,见他二人也盯着自己,显然在等自己说话,起身道:“杨大人,据前方探报,此次蔚山守城兵员有一万六千人,且将领并非加藤清正,而是浅野幸长。”
浅野幸长曾在壬辰之战中领兵入朝,占领过西生浦等地,乃一员猛将。
杨镐和麻贵还未说话,李如梅便抢着问道:“那么……加藤清正那家伙呢?”
“他在八十里外的西生浦,与蔚山成呼应之势。”
“名不副实,枉称猛虎!”李如梅听说加藤清正在蔚山城后方,不禁讥讽道,“他怎么只敢缩在后面?”
话音未落,其他几位副将、参将不禁低头窃笑;麻贵说道:“李将军,还是听成先生说吧。”他抬手示意成元齐继续。
成元齐点了点头,说道:“初来蔚山,敌我情势尚不明朗……本人见识短浅,一时也无什么良策,但我有两点提议,供诸位参详参详。”
帐内诸位大人、将领皆全神贯注,安静下来听他讲。
“第一,咱们行军日久,将士疲敝,马匹乏力,眼下亟待调整;而倭军守据城内,以逸待劳……所以咱们切不可心急,应该先做好战斗准备,再攻不迟。”
这话杨镐没法反驳,兀自不做声,却听其他人纷纷发声附和。
“敌盛我疲,确实不宜马上开战。”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蔚山地势险要,环境复杂,我看咱们还是先派人探查观测为好……”
这提议虽然不算多巧妙,但着眼当下,胜在十分平实。麻贵、李如梅等人也正有此意,因而个个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
“这第二,便是如何应对倭军铁炮,我听说这铁炮威力绝大,比‘弗朗机’有过之而无不及;方才已有人说蔚山险奇,易守难攻,那么最大的麻烦……我看就在这里。”
第二点说完,成元齐眼望众人反应,只见诸将均沉默不语,眉目纠结。
倭军据险而守,占尽地利,且预先料知明军行踪,大力加固城防,又兼有长枪铁炮之威,此次攻城对明军来讲难度极大。
“哼,尽长他人志气……说什么先生齐天,不过尔尔。”杨镐见他并未说出什么所以然,心生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