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等到仓库里的人都离开了,这才把角落里的玻璃板重新搬出来,更换里面夹着的新鲜草药。经过一天,纯蜡当中已经吸收了一些植物精油,隐约有了淡淡的香味。
那香味似有若无,猛然一嗅觉得挺好闻,可是仔细去闻,就会觉得之前那萦绕鼻端的芳香就像一场繁华美梦。
这些最简单又最便宜的材料,经过古法炮制,却焕发出了更美妙的生命。
云染重新拿起防水帆布,将玻璃板罩上,小心翼翼地搬回墙角。现在的仓库乱糟糟一片,几乎都没几块能让人落脚的地方,谁都不会去注意不起眼的墙角边的奥妙。
“云染,”罗溪突然推门进来,脸色不虞,“余老师喊你过去。”
“什么事?”她实在太忙了,根本脱不开身。
要是不太重要的事,比如劝她去学医什么的,能免则免,不想应付。
“叫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话!”她隐隐有点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云染下午在中药房的所作所为,她已经听说过了。
下午门诊快结束的时候,一个药剂师借着倒水的由头,特意绕到了余年成的门诊室,把云染狠狠夸了一顿,还说她基本功扎实,都是余主任教得好。
余年成当场就苦笑道:“我倒还希望是我教的她。只可惜,我追在她屁股后面求她当我徒弟,她也不愿意啊。”
罗溪正好有病历上的问题要请教余年成,结果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所求之事,千难万苦,也未必能成。可是云染的运气却极好,一次又一次有露脸的机会,她怎么能不在意不憋屈?
云染把手上的药材分拣到箱子里,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到的碎屑:“那走吧。”
她那完全在状况之外的模样简直让罗溪想磨牙,她突然冷冰冰地问:“你知道,为什么苏怜怜谁都不污蔑,却偏偏要嫁祸给你?”
云染很明显能感觉到她身上透出来的敌意。
其实过去那两次见面,这敌意就一直存在。
但是她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酷爱自我放飞,把身边所有人都当路障甲和路人甲,有需要就自己动手清理,想偷懒就直接绕道。
“她为什么要污蔑我?”云染毫不在意,“走在路上还会被路边的石头绊,我也不会问石头为什么要跑出来啊。”
其实到底是什么缘故,她心里有数,可是这其中的纠葛就不足外人道了。
“医院杂工的工资,每个月两千块,没有奖金和福利。每个人都是拖拖拉拉,能把事情做完就行,偏偏你还抢着干活,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她不恨你恨谁?她当然想把你赶走。”罗溪摇摇头,老气横秋地开口,“你是很有天赋,可是做人这门课,你还远远没有学透呢。”
云染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严肃,那股漠不关心的慵懒劲儿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你还记得刚走上医师这条路时,所做出的誓言吗?”
罗溪被她这异乎寻常的态度给震慑了:“我、我当然记得……”
“……尚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亟之。”云染复述完希波克拉底宣言,反问,“你现在只把心思放在如何钻营上,并且我还能闻到你对中医这门学科的厌烦,那么你的医术——恕我直言,永远都不会有什么长进。”
……
余年成看着面前那份刚出来的检查报告,孙梓芹的老父亲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硬皮病这怪病还是最轻的,长时间服用强的松,对他的肝脏和肾脏都造成了损伤。
可是他的心思却不完全放在这个病例上。
他还在回想下午那个跑过来跟他闲聊的药剂师的话。
那个药剂师说:“云染真的是个好苗子,不光基本功很扎实,她的天赋还很好,只要闭着眼闻一闻,就能分辨出好几种草药。”
虽然每一种药材都有它独特的气味,可是没有谁可以只用嗅觉就能准确地区分它们,尤其是那些外形极其相似的药材,除了观外形,闻气味,有时候还得掰下一小块以水浸泡,或用火烧。
他突然发觉,他可能是被她高中生的身份所蒙蔽了,虽然有点不大可能……可是,如果她在医学上的造诣还远远超过他呢?
那他这样追着喊着让她当徒弟,岂不是一场大笑话?
“余老师,云染到了。”罗溪敲了敲门,再打开门让云染进去。
余年成推了推老花镜,奇道:“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要给你批两天假吗?”
罗溪当然知道自己脸色不太好,一阵白又一阵红,这红红白白轮番上阵,看上去十分可笑。
希波克拉底的从医宣言,她早就能倒背如流。
可是当云染用严肃的语气念着宣言的时候,她觉得好似时光倒流,她成了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才刚刚开始学医的大学生,而云染则是严谨肃穆的讲师,站在讲台前面,让他们牢记医者的责任与义务,坚守的操守,和对生命的珍重。
……明明、明明她才十几岁!
她为什么要接受一个高中生的说教?
罗溪整理好自己的表情,体贴地回答:“谢谢老师,但我觉得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许多,不适合请假。”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染再次闻到了从她身上飘过来的气味:厌烦,心乱如麻,不想再坚持可又不甘心……
云染不得不强行把这些外来的负面情感全部清空。
“罗溪,你把其他的实习生叫过来,我们去315病房看一个病人。”余年成等罗溪转身出门,立刻把面前的体检报告塞到云染手里,下了死命令,“现在就看,给你五分钟!”
病人的检查报告是个人私隐,主治医生可以随时查看,实习医生为了研习病例可以看。
可是云染,既不是病人家属也不是医生,根本没资格看病人的体检报告。
云染先是有点莫名其妙,待看了一眼手上的报告,一下子懂了,她忍不住又抬头朝余医生投去感激的一瞥。
余年成没好气道:“别看我,看你手上的报告,等他们到齐了,你就没机会了!”
……
十分钟后,余年成带着他的实习生们去住院部巡视病房。
现在离过年近了,许多病人都被家人接回家过年,拥挤到需要在走廊搭床的盛况也不见了。
他们很快就巡视到孙梓芹父亲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