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聿城走在梁芙左侧,树叶里筛点儿路灯光,落在人肩头上。他们走得很慢,偶尔路上碰见一个空掉的易拉罐,梁芙一脚将其踢开,那罐子飞到路中间,叮叮当当地滚了好几圈。
她好像得了某种快乐,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傅聿城看着她,目光一时很深。
若让总结自己前二十二年的人生是如何度过的,傅聿城觉得其关键词多半是个“忙”字。忙于长大,忙于自立,忙于为自己筹划人生,忙于修剪掉那些无济于事的枝蔓,不让自己活成愤世嫉俗的模样。
这让他无暇关注那些向他投射而来的热情目光,多数时候他只觉得她们很烦。
是从高中开始,从学校那些女生对他的窃窃私语中,傅聿城有了一个自己可能长得还行的概念,虽然他照镜子的时候,只能瞧见父亲年轻时候的影子――他记忆中的父亲长相已经很模糊了,但家里挂了张父母的婚纱照,那年代影楼拿胶卷拍出来的照片颜色浓郁,这么多年都没褪色。父亲穿衬衫西服,笑得几分憨直。来家里的人无论谁看了那张照片,都会说“阿城长得真像爸爸”。
然而傅聿城知道自己与父亲并不相同,他长久凝视照片,父亲眼里只有一片赤诚。他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眼里有些什么,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一眼瞥见,他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是以,他不明白那些蜂拥而至疯狂而肤浅的爱慕从何而来,仅仅只是因为皮囊尚可?
内向的外向的,保守的开放的,博爱的专一的,这么多年同他明示暗示过的女生不计其数,然而在他看来,她们半数幼稚浅薄,半数矫揉造作,明明心事一点即破却要佯装凛然不侵,明明脚踏数船卖弄风骚却要佯装文艺深情。没劲透了。
这里面自然也有很好的,但稍作接触之后,她们发现他这人并不如外表所见那样随和,他内心可能是一口深井,让人望而却步,更不敢投身去一探究竟――她们预设了他这样长相和条件的人,绝对不会对谁付出真心,是以她们连半枚砝码也吝于下注,尚未开局便全身而退。
至于梁芙,她既不浅薄幼稚也不矫揉造作,她心事一点就透,因为她毫不避讳。大约是打小受的良好教育,又从事了一份万众瞩目、传达美和艺术的工作,她对自身的魅力了解得一清二楚,更知道如何将其发挥到极致。
那么,如梁芙这样的人,在深入了解他之后,是否也是个半枚砝码都不敢下注胆小鬼呢?
傅聿城不知道。
他只是应了她的邀请,先把这局摆下。
傅聿城觉得自己一身缺点,但唯独有一个优点:对自己足够坦诚。
不管是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人,还是承认,梁芙对自己有很强的吸引力。
“这么晚回家,梁老师不担心?”
“跟老梁报备过了,说我正在跟他的宝贝学生一道吃夜宵。”
傅聿城一顿。
梁芙笑说:“骗你的――剧院有演出的时候,熬到这么晚是常有的事。”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蒋琛那一茬。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梁芙的车了。
“傅聿城,你今天让我有点吃惊,压着同学做作业这种事,无论如何不像是你能干得出来的。”
“只能说明你对我的认识很偏颇。”
“是吗?”梁芙顿下脚步,转过身去,一边倒着走一边打量傅聿城,“那全面的你是什么样的?”
“久了你会知道,但愿那时候你不会觉得失望。”
“傅聿城,这就是你小瞧我了。我登台六年,见过的人比你多得多,有些人下限之低超出想象。你得堕落成什么样,才能让我失望?”
傅聿城脚步放缓,沉默看着她。他眸色很浅,眼里照进光的时候,总有种霜雪般的冰冷之感,这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是不可接近的。
片刻,年轻男人微微垂下目光,他眼底浮现出几分自厌的情绪,一闪而逝。
“傅聿城?”
“走吧。”
梁芙转个身,迈开脚步,她方才一直倒着走,完全没注意前面便是路牙的尽头,一脚踏出去,便觉心里一个咯噔。
将要踩空之时,手臂被傅聿城被猛地一拽,踉跄着后退一步,险险站定。
“好险……”梁芙心有余悸,“我后天还有场演出,摔了就完蛋了。”
“小心点。”
梁芙倒还有心情开玩笑:“傅聿城,我要是真摔了,你是不是得赔我?”
“我有什么责任?”
“你不好好替我看着路,就治你个失察之罪吧。”
傅聿城眼底有笑意:“师姐,所有法律条文里都没这一条,你恐怕是在碰瓷。”
梁芙放声而笑。她三庭五眼都十分标准,尤其生了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越发顾盼神飞。
想起那时读《聊斋》,有女婴宁,烂漫天真。梁家小姐,怕也是狐狸变成的,专给读书人设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