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弯起眼睛,这不是情话,依旧是燕绥风格的极度自恋,可比一千句情话还要入耳入心。
因为她知道,这句话掉换一下,也是一样的。
毒冰已经碎了好多,文臻看着底下的坑,一边想着她家殿下这个强迫症真是唯一的软肋,一边眯眼看着那些洞的布局,过了一会儿她念道:“世……人……皆……愚……哈,这哪来的自恋狂。”
底下燕绥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文臻道:“你且解开遮眼布吧。正对你九点钟方向,哦不西北方向,向下数四个洞,你且描一个世字。”
以文臻的眼力,足可以看出那些藏毒虫的洞有细微的颜色和大小区分,以此可以推断出字体走向。
燕绥手指虚空描字,那些小洞在他指下被接连戳开,里面藏的毒虫纷纷逃出,向坑外逃去,一边喷出各色毒气毒液。
文臻捏住了灰衣人的鼻子,他不得不用大张的嘴巴吸气,眼看着那些毒液毒气都奔自己的嘴而来。
亲手将这些虫放进去的人,当然知道这些玩意一旦凑在一起进了肚子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拼命挣扎起来,哪怕有死的勇气,也未必就能面对万虫噬身的恐惧。
颤抖的手指指向石壁一角,早有懂机关的护卫奔过去,轧轧几声,四个坑的网面都渐渐移开。
文臻笑眯眯低头看那灰衣人:“小孩子才要选择,我们成年人,什么都要。”
灰衣人脸色灰败。
想看人左右为难痛苦抉择,结果遇上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还能怎么办?
网还没打开,燕绥忽然道:“最外面的那个坑,活捉里头的人。”
文臻目光一闪,明白那个坑里的是唐羡之。
虽然不明白唐羡之是如何也逃了出来并且也落入这里,但她也没问。
敌对者的博弈,只看结果。
丝网缓缓撤开,碎冰散落,坑四周刀剑齐出,寒光闪烁。
然而等到众人看清楚里头情形,不禁齐齐一怔。
那个坑竟然是空的。
文臻转头看灰衣人,他神色惊愕,一脸不可置信。
燕绥似乎在想什么,随即笑一声,挥挥手示意无妨,转头问灰衣人:“虎符在何处?”
灰衣人梗着脖子,不答,大抵这时候忽然又找到了气节。
“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么?”
灰衣人冷笑一声。
“左不过就在这丹崖居里。”
灰衣人这回的冷笑无声,挂在嘴角,头撇向一边。
“不过已经给我们自己傻兮兮的毁了。”
灰衣人撇向一边的头一动,有一瞬间看着像是要转回来,却被他自己死死按住了。
他唇角的笑容没有了,嘴唇抿得死紧。
文臻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是就在眼前却无法发现也无法拿到的东西。”燕绥道。
灰衣人干脆闭上了眼睛。
文臻清脆地笑起来,“哟,这是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真相吗?可是我瞧你的每个表情都在说我靠这人是鬼吗这也能猜得着?”
灰衣人神情崩溃,看样子恨不得给自己来一管麻沸散,僵化了脸上表情才好。
和这两个人打交道,时时刻刻觉得要短寿。
燕绥看看天色,牵了文臻的手,道:“走吧,还有好戏等着我们呢。”
他并没有理会其余人,爬出来的无论是易秀鼎还是唐慕之,他看都没看一眼。
文臻却不能不理,摆在面前,分明又是两个难题。
易秀鼎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明白了她和燕绥昨晚干了什么,掉马这种事,正常是应该杀人灭口的,但易秀鼎这时候追过来,明显没有恶意。
来人家家里搞事人家不介意还想帮你你还想杀人灭口这种事,文臻觉得就算凭自己的黑心肠,也有些干不来。
而唐慕之虽然之前干的事足可以死一百次,但这次她是来救燕绥的。
燕绥不理会,是将处理权交给了她,文臻想了想,还没说话,易秀鼎已经冷然道:“听说你们当初和夫人有约定。”
“是。”
“你们打算违背约定吗?”
“不会。”
“那我也不会违背约定,今天的事我都没看见。”易秀鼎拍拍衣服上的灰,转身就走。
文臻的护卫头领耿光上前一步,“主子,这是易家……”
文臻摆手,耿光停住脚步,易秀鼎直直站在他面前,没有回头,问话却是对着文臻的,“你要杀我灭口吗?”
“不,十七小姐,你同样也在我们约定的范围内。”
“我不需要。”易秀鼎冷淡地走开,“你们护住夫人和云岑便可。”
她干脆地走了,也没看燕绥一眼。
文臻转向唐慕之,“唐六小姐,你看,这世上,情敌也可以有很多种的。”
唐慕之满身的黑灰和斑斓泥水,乱发间一双眸子依旧刀锋般灼灼,闻言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唐六小姐,那晚平云夫人内室里藏着的人,有一个是你吧?”文臻笑问,“我可不可以问问,当晚我们送囡囡回去的时候,那内室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是谁?”
唐慕之慢慢掸了掸衣袖,答非所问,“我觉得你方才那句话,很对。”
这世上情敌,也可以有很多种。
文臻舒一口气,“好,多谢唐六小姐。”
唐慕之这才看了她一眼。
到如今才不得不违心地承认,论起智慧,这看起来并不精明的姑娘,其实足够配得上燕绥。
燕绥喜欢的,就是她这种,又甜又精乖的人吗?
可惜,她一辈子也做不了这种人。
唐慕之有点出神。
她的眼神落在方才自己呆的坑里,那一坑斑斓的水,黏腻厚重,让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总日日泡着的那一缸水。
也是一缸彩色的黏腻的,散发着药味腥味和各种奇怪气味的水。
想起那些寂寥的晨与昏,早春的柳枝盛夏的荷花深秋的荷叶和寒冬的雪,那些似乎隔离了整个小院的四季递嬗,那些无声在门扉和窗棂上走过的日光的阴影,阴影长长地拖出去,覆盖了整个小院,空气里除了那些古怪的气味,就只有经年无人踩踏的青苔的涩涩的香。
无人经过,无人理会,像一株需要精心培植却无需多顾的树一样活着。
那样的人生,要如何养成那般流动的蜜一般的甜呢?
她看着文臻走过去,絮絮和燕绥说话,拍掉他身上的灰,拉起他的衣袖要看他有无灼伤。
而燕绥,那个记忆中矜贵而又漠然的少年,俯下脸对着她笑,主动捋起衣袖给她看那一排被火燎出的泡,那神情竟有些像撒娇。
唐慕之忽然眨眨眼。
仿佛是不敢相信。
却眨落了眼底一点湿润。
她偏过头,闭上眼睛,往日盘桓在心底的暴戾在体内左冲右突,似利剑搅在血肉里。
她忽然听见文臻的声音,面对敌人依旧甜美。
“唐六小姐,我现在不杀你,但也不能放了你。只能委屈你,先安安稳稳和我们的人呆一起罢。不过很抱歉,我们对你的容忍度为零,只要你有任何轻举妄动,三尺青锋,当头招呼。”
三尺青锋,为汝而设。
或许自己生来,便是要面对这一场场剑来如霜锋如水寒。
可在这个生来既战场的命运里,谁又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