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并无占了上风的得意,只将那册子轻轻敲着桌边,有些出神。
闻老太太忽然又笑了笑。
“方才娘娘说到家风。民妇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德妃娘娘和神将阁下,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两情相合,生死相托,至今传为佳话。”
德妃敲册子的手一颤,册子落地。
菊牙猛地瞪大眼睛,盯着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眼神骇然。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当着娘娘的面这么说!
闻老太太很敢。
因为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民妇提起此事,并无讥讽娘娘当年没有家教的意思。只是感叹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特立独行,不拘礼法,不畏皇权的女子,如今看来,只能活在传说中了。”她空洞的目光,剑一般地射在了对面德妃的脸上,“所以今日,民妇瞧见的,只是一位浸淫深宫,历遍人心,因此变得阴柔深沉,和其余那些深宫妃子们并无两样的……宠妃。”
她最后两个字很轻,却震得德妃一颤。
一颤之后,德妃脸上浅浅浮现了一丝无奈之色。
然而她的语气却是肃杀的,“闻老太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民妇在顶撞并讥讽娘娘。”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地道,“并等着娘娘的雷霆之怒。”
“你是仗着文臻在为国奔走,陛下不会令功臣寒心,所以本宫不能也不敢动你,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的吗?”
“并不是。民妇只是,仗着面前的是秦侧侧。当年那个传说中的秦侧侧,无论出于任何理由,都不会因此便杀了民妇。”
“何人能经历半生,归来依旧是当年?”
“娘娘若不能,那也不过是娘娘的憾恨。民妇不过赔上一条命而已。”
话到了这儿,似乎也就接不下去了。
闻老太太却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接的下,平静地微微俯身,道:“娘娘。既然您明白,那民妇也就透彻。民妇今日抗命,并不因为希望文臻嫁给殿下。相反,民妇一直希望文臻远离皇家。”
她不无怜悯地“看”了德妃一眼。
“但不管民妇怎么想,怎么希望文臻嫁个普通人,她的终身,都不应该在此刻由娘娘和民妇决定。对朝廷,她是忠心有为的臣子,至今还在长川冰天雪地里历险;对闻家,她是尽心尽力的子孙,自幼未得闻家抚养,却予我等百倍回报。闻家,不能这样辜负她。”
她坐直身体,又深深俯伏,一个大礼,对德妃缓缓拜下。
“娘娘。也许你确实不愿文臻为媳,也许你有难言之隐,但请娘娘想一想当年的秦侧侧,想想曾经的热血许过的誓言说过的话……这世间最艰难的并不是一死,而是背叛自己。”
“恭送娘娘。”
德妃缓缓站起身来。
两个册子踏在她脚下,长长的裙裾拖曳而过,她步子似乎有些不稳,却拒绝了菊牙的搀扶。
她一言不发,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下,半晌,幽幽说了一句。
“老太太,你很厉害。可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
她再不停留,离开清心居。
走出长廊的那一刻,她微微仰起头。
面上一凉。
只不过一场对谈的时辰,天光便已彻底暗沉,有细碎的雪花,从黑灰色的天空漩涡里盘旋而下。
下雪了。
她仰着头,面对那一团灰白里雪花飘散如星花遍洒,恍惚里那是多年前那场大火散尽后的灰屑火星,漫天漫地飞舞,有人从那一团白色烟火中走出,铁甲血染,眉目挂霜,然而依旧在对她笑,道:“侧侧,我回来娶你了。”
而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一怀的软香啊,却让人心头冰冷,她从没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和自己怀里的一切,永远不要存在过。
天风卷着碎雪从发间穿过。
她拢起衣袖,怆然一声长叹。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啊……”
……
天光如此明亮。亮到刺眼。
这是文臻睁开眼的第一个感受。
她脑子中昏沉沉的,下意识伸手去挡眼,这么一伸手,才发觉自己还躺在地上。
但状态却好了许多,那种灼热滚烫疼痛都消减了许多。
文臻看看自己的伤口,果然伤口的红肿已经消了。
文臻绝不相信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能自行抵抗杀灭病毒,那是什么原因令她醒转的?
她一转头,忽然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耳垂。
左边耳垂上的耳环,碎了。
这耳环,是那个掳她的男子,给她戴上的,当时她感觉那好像是一个流动着液体的水晶小管子,后来她一直在奔波逃命,也无暇去管这个耳环。
昨晚她卷起袖子准备去用凉水冰一冰灼热的伤口时晕倒,头撞在桌子角,将那耳环撞碎,液体滴落,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因此得救。
文臻怔怔地摸着耳垂上已经碎了的水晶管子,半晌,才将那只耳环取了下来。
掳人的人,解除了她所有的武装,却给她留了治病救命的灵药?
有些事,简直不敢深想。
她怔了半晌,吸一口气起身,去看燕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