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如颂与何应三静静地并列在原地,专注地盯着前方一近一远两道滚滚人墙,像两尊永久屹立的守护者。
眨眼功夫,两波人潮凶悍地拍打在一起,互相撕扯、吞噬、融合,发出奇妙的叮当敲击,产生一个又一个漩涡,有人陷下去了,然后又有新人补充进去。
片刻后,从长江岸边又传来滚滚马蹄声,第三道人潮蜂拥着冲向纠缠的交汇处,是放下百姓赶来增援的卫国普通士卒。
随着卫军加入,离岸三里的战线彻底崩坏,红褐色的燕军如出巢的蚂蚁,从卫军无法阻拦的首尾两端漫延过来。密密麻麻。
那是**万之众的燕军啊!
阿琪扯住阿拉耶识的胳膊拼命地拽,用变了调子的嗓音尖叫:“天巫,上船啊,来不及啦!”
阿拉耶识全身的肌肉抽紧,身体冰凉,一阵阵地恶寒颤抖,她不想走也动不了。她机械地把头转向长江江面,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满江漂浮的皮筏子和江水中沉浮呼号的人头、乱舞的手臂激起飞溅的水花。坐着妇孺们的皮筏子被跳江的人群攀附,已经负荷不动,哀告求救声此起彼伏,很多人不顾一切爬上皮筏子,有妇孺被挤下水,更多的人爬上来……很快皮筏子就超载而沉没、翻转。水中的人们更加疯狂争抢,满江黑乎乎的人群彼此攀扯如冥河溺水的人。
随着红色蚂蚁般的掠食者的靠近,留在江岸上胆怯的人们终于停止犹豫,群体奔跑着冲进江水,冰冷刺骨的江水淹没到他们腰部时,人群纷纷高举双手,发出似鬼哭狼号的呼喊。
“不要——”阿拉耶识大声呼喊、警告她的子民,没有人听得到她,也没有人看她。除了被搅动起来的浑浊江水和岸上鲜卑人寒光闪烁的刀,人们眼中没有任何东西。远处,突破飞龙卫和卫军的鲜卑人呼啸而来;近处,率先绕过防线的鲜卑人已经展开砍菜切瓜般的屠杀。恐惧令人疯狂,南迁百姓们人叠人扑倒江中,如同垒砌的沙袋。后方的鲜卑人射出一排排飞箭,飞蝗般穿透人体,死者层叠填在枯水期的长江中,江水一时断流。
几个飞龙卫和侠墨拼死护着阿拉耶识和阿琪登上牛皮筏,刚刚将筏子撑离岸边,先被水中漂浮的尸体堵住去路,继而被江水中扑腾挣扎的百姓勾住。
“皇后——皇后——救命……”
“救救我们——”
鲜卑追兵在即,飞龙卫们急得弯腰推搡攀住牛皮筏的人,阿拉耶识伸手拉起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滞留的片刻功夫立刻被黑压压的溺水者抓住牛皮筏的木框,筏子猛然增重,一点点沉入水中。几名飞龙卫当机立断以枪挑开人群,筏子上的人正要松一口气时,忽然耳边传来短促嗡鸣,牛皮筏上立刻倒下一片。不等阿拉耶识有所反应,又是一阵嗡鸣,几名飞龙卫长枪挽起枪花挡啪啦啦掉落一堆飞箭。
阿拉耶识和阿琪孤伶伶地伫立牛皮筏中间,筏子四周是仅剩的三位中箭的飞龙卫和侠墨。阿拉耶识看到,面向岸上的阿琪的瞳孔完全放大,已经失神。她艰难地在尸体中转动身体,看到燕军已经布满离岸不到五十丈的河堤,他们手中挽起大弓,将无情的飞箭射向江心。阿拉耶识看到以慕容评为首的几位燕将,朝她们坐在的牛皮筏举起了弓。时间好像凝固一般漫长,阿拉耶识唯一想到的是朝旁边的阿琪迈动双腿,张开双臂,云袖舒张,裙裾临风飘飞,她像一张轻薄的风筝贴到阿琪身上。与此同时,致命的嗡鸣响起。在阿琪的惊呼中,阿拉耶识闭上眼睛——一阵柔韧而强劲的暖风吹拂过她发凉的身躯,撩动纷乱的发丝钻入鼻孔,她几乎要痒得打喷嚏。
噗噗噗数声过后,预想中被利箭贯心的冰冷和疼痛没有来到,阿拉耶识充满疑虑地睁开双眼,胆怯地瞟向四周。她的面前多了一个人,鲜红锦袍,手拎一件狐皮雪衣,背向而立,一手负于身后,身姿卓越,气度斐然。
呃,阿拉耶识突然脑子发蒙,面前这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也不知道这人是谁,打哪儿出来的。反而是被她抱住的阿琪发出欣喜若狂的哭喊,她口里喊的是钜子,泪水滂沱而下。前面的红衣人转身看向她们,青白容色,幽深墨眸,眉眼脸廓如玉雕冰砌,便是那消失不见的嬴归尘。
阿拉耶识松开了抱住阿琪的双手,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踩在尸体上,越过他走到牛皮筏前头。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盖地的鲜卑军,沿着长江重新站了成了一条线。江水中挤满上下起伏的人,或死,或活,数十筏子在江面打旋儿,几乎都摇摇欲坠、人人命悬一线。阿拉耶识岸上、江面看了又看,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她倡导的南迁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现在的她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时矣,命矣!岸上慕容评捋着胡须,骄矜自得,目有深意;边如颂、何应三战死,飞龙卫绝迹了。看着江中挣扎喘息的人群,那种极度窒息的濒死感又回来了,天旋地转。阿拉耶识哆嗦得像秋天最后一片树叶,飘旋着滑进江水。
白影晃动,阿拉耶识的青丝在水面划过带起一排水珠。水珠洒进嬴归尘的脖子里,她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嬴归尘仔细地将狐皮雪衣裹紧,墨晶般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清朗醇和的声音带了痛楚愧疚,讷讷道:“对不起,我来晚了。等着我。”他将怀中的阿拉耶识扶正,吩咐呆在一旁的阿琪和几个得救的飞龙卫与侠墨看护好她,然后发足轻点皮筏,整个人轻捷地落到岸边,姿势轻灵飘忽,燕军人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