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前一日,东明观来了个不速之客——秦国史官司马喜,他只带着一个助手离开宣化追着天巫的旅迹到了此处。阿拉耶识出行前坚决推掉一切多余之人,她的理由是任何与秦国管家沾边的人都不能带去,纯粹以私人身份出访和讲学,就像孔子周游列国见诸侯王那样。如果有秦国官军护送,官员随行,那便成了秦皇默认赵王石虎称帝了,这于嬴少苍万万不能接受。至于血巫卫是效命巫王的人,并不能代表秦国君臣态度,唯一可彰显秦皇对天巫恩惠的便是九马御辇了。天子让出御辇给圣贤反倒是一桩美谈,不足为奇。司马喜为了能记录天巫周游讲学盛事,毅然辞去祖上传下的秦国史官职位,一路颠簸终于在讲学开始前找到阿拉耶识。面对风尘仆仆的司马喜,阿拉耶识啼笑皆非。在秦国时,司马喜就以近乎狂热的劲头记录天巫言行,让阿拉耶识感到紧张不安,她抗拒青史留名只因为这里是虚妄色界,她的闯入带给这个时空的干扰已经太多太多,如被记入历史就更加误导后世,因果上的贻害无穷。
阿拉耶识让卫士赶司马喜离开,司马喜不愧是司马迁的祖父,一身硬骨绝不退缩,反倒往卫士刀尖上撞,肚腹被划开三寸长的口子,幸得伤口不深才捡回一条命,把阿拉耶识气得无法,只得妥协。佛弟子最怕造下因果业力,倘若司马喜因她而死,不定后头有什么报应等着。她与司马喜协商,准许他以后都跟着自己,但须单独撰写,不记入皇家正史,连野史的名头都不许,有关天巫的一切全部写成一本单独的书《入梦录》。阿拉耶识亲自给书写了一句话题记,就是在跑马大会上与雪漫合唱的那首歌剧茶花女中插曲《饮酒歌》中的咏叹——“这世上知情者有谁?知情者唯有我。”她告诉司马喜,若他真的想记录自己,不妨以《红楼梦》那样的文笔写作天巫别传、逸事,更加真实。司马喜素来古板正直,不明白写成故事如何反而真实,阿拉耶识以折扇敲其脑门道:“假作真来真亦假,真到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庄周梦蝶也迷惑,所以才叫《入梦录》。红楼一梦、南柯一梦……你我俱在梦中,还求什么清楚明白。”司马喜被当头棒喝后如梦初醒,对着阿拉耶识磕头礼拜,连称受教。
为免司马喜以死明志,阿拉耶识权衡后授意其写作《入梦录》,刻意把自己卷入这个时空的痕迹扭曲抹杀。她在自己生活的时空中得出的经验,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由胜利者书写,哪怕民间野史更符合真相在史学家眼中也是戏说。史书上毁坏或抹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她深信,一旦自己失信于秦皇嬴少苍,失信于慈心,乃至戏弄了赵国君臣后,为了天子的颜面,正史上不会有自己的名字出现。
如此,甚好。
次日开始连续三天的讲学,内容全部围绕中国佛学展开。因为阿拉耶识在祈雨时口出狂言,扬佛抑巫道,导致天下权贵们对佛学产生探究和觊觎之心,凡与巫术、道学沾边的教门在短短几日内赶到邺城打探情况,东明观方圆三十里地面被京畿卫戍部队牢牢把持,凡与皇室无关之人一律不得闯入禁区,有犯者格杀勿论。石虎在十个儿子以及成年的皇孙陪同下听讲,随行的还有赵国司天台的萨满大祭司巫杰,楚国云梦泽的灵官世家的长子灵尹屈免。巫杰、屈免二人是除了大巫祝巫皋外,当今最享盛名大巫师,只是灵尹屈免是楚国旧贵族,祖先世代任楚王的灵官,如今传到屈免任灵官中的灵尹,负责楚国皇家的祭祀、占卜、招魂、占梦,有别于发端于民间的大巫祝派系,但其实质还是信仰万物有灵的萨满。除了巫杰和屈免,元真、元星师兄妹因是东明观地主又是黄老炼丹术士,得了石虎宠信亦有份列席。
好个“群英荟萃”掂量我的斤两,阿拉耶识无言自讽。难得你们铺陈这样大的排场,我就当仁不让了。阿拉耶识冲紫蕊递去肯定的眼神,紫蕊立刻拉动手中拉绳,石虎等人眼前的宽大厚实的织锦帷幕徐徐从中间分开,露出里面黄色轻纱垂帘,纱帘内透出柔和的光线,纱帘内影影绰绰显出一对依偎在一起的男女。石虎父子和术士们立刻瞪大眼珠,不知天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座中石闵、石宣、石韬三人观看过《游龙戏凤》表演,这样的讲学开场方式令他们既熟悉又吃惊,与其他人一样屏住呼吸看纱帘内变化。
纱帘缓缓地朝两侧分开,一美貌艳丽的纱衣女子跪坐于地,其身前侧卧一位白锦袍绣满幅菊花的锦绣男子,男子上身垫在女子的大腿上,持一柄羽毛团扇遮住面部。锦绣男子体态风流闲适,女子神情迷离轻佻,此情此景香艳绝伦。石闵嘴角几不可见地扯了下,本自肃穆清隽的容颜掠过会心笑意,滢儿这又要艺不惊人死不休。赵武帝石虎半是惊艳半是困惑,大张着口呆望台上男女,目光贪婪地在艳丽女子和神秘男子身上打转,他浑然忘却轻纱女子是戎秦信王王妃袭人所扮。老子尚且如此不顾身份、场合,石家皇子们的躁动不在话下,看着袭人的眼神轻浮暧昧。石宣、石韬露出疑色,他们自然知道锦绣男子铁定是阿拉耶识,以为她与袭人要重现《游龙戏凤》,不明白佛法如何说下去。对于凡夫俗子动心的美色艳情,最镇静的要数术士们——司天台的萨满大祭司巫杰、来自云梦泽的灵尹屈免和元真元星师兄妹。巫杰脸带不屑,屈免年轻气盛轻嗤出声,元真、元星有轻松之色。
听课的人众生相尚未完全收敛,袭人所扮的浓丽女子婉转莺声已经在堂上响起:“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人骨髓枯。”
此诗前面浮荡,后面讽喻,恰恰在众人面上狎邪之色未退时,袭人将手中丝绢在脸上虚虚抹过,堂上骤起元星的尖叫,原来袭人美貌的粉面已经变成森森白骨骷髅。男人们虽不至于惊呼,但俱各心惊悚惕,先前那一点浮浪慢心化作乌有。
“我本红粉骷髅,凡夫痴愚,错认良质美玉。芸芸众生如蝼蚁,醉生梦死,地狱苦海便在眼前。”袭人转动自己栩栩如生的骷髅头看着身下的男子问道:“菩萨,小仙说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