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家大门砰的一声关严实了。
四郎等人面面相觑,老把头叹一口气,招呼众人继续往山里走。
越往深山里面走,山路越崎岖,风也越烈,天气似乎变得更寒冷了。
山风“呜呜”地呼啸着,打着旋儿掠过青松的树梢,树梢上托着的雪团就扑簌簌往下掉,偶尔一点雪珠落进四郎的脖子里,叫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二哥。”四郎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道:“你也听见了吧。”
饕餮没有吱声,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都有着比凡人灵敏很多的五感,他们自然都听见了刚才小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哀求自己的母亲:别再丢人现眼了,求求你走吧。
也许前面那些话是赵家下人教她说的,可是一个七岁的古代小姑娘,真的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或者说,那些其实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纵然李桂枝千错万错,对自己女儿的确是爱若性命。被自己的女儿这样嫌弃,她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四郎刚才似乎看到李桂枝那张奇丑无比的脸色淌着两行血泪,然而,那并不能让人对她产生怜悯和同情,反而叫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鬼了。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个叫月牙的女童被卖身到赵府那样的地方,也的确是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
想到这里,四郎微不可察的呼出胸中的一口闷气。作为一个局外人,也许他并没有资格评价指责人家两母女之间的事吧。
二哥仿佛感觉到了四郎的低气压,所以轻轻拍了拍四郎的带着绒帽的头表示安慰。
四郎顺着二哥的手看着身边的人,心里想着:不论二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他的!如果有人敢嫌弃二哥,我就揍他!
不过,敢嫌弃二哥的人应该都比较强大,自己要好好练功才行!
这么一想,四郎就开始在日内运转真气,然而这一次,他在识海里观照出来的龙象伏魔指印却怎么都不连贯,只有第一二幅图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接下来的图画便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闪过的,二哥被毁容被人当成怪物驱赶的场景,明明知道不是真的,可是四郎依旧情不自禁的害怕,默默运了一会儿功,不仅没有往日的充实感,反而让四郎心里更加难受。
龙象伏魔大手印是密宗的法术,尽管威力惊人,但是也伴生着较高的风险——这部功法修炼过程中,将始终伴随着心魔。只要你的心灵出现一点裂隙,心魔就会趁机而入,不停地引诱和干扰修炼者。
当然,那两本功法都是有人专门替四郎精心挑选的,对别人风险大,却是最适合四郎习练。不然,殿下也不会答应了。
果然,四郎一习练,简直是突飞猛进。也是因为他先习练了道法自然的参同契,体内又有先天混沌之气打底子,很容易就达到了超越自我.与宇宙为一的物我两忘之境。而这种境界,虽然与禅宗要求的“空”境并不完全吻合,但是在练功的基础阶段是足够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苏夔只给了两本书,却不肯给四郎讲解的缘故。禅宗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甚至主张““不立文字”,追求于刹那间的“顿悟”,若是苏夔先给四郎讲明了文字中的道理,反而会禁锢住四郎的思想,那么尽管四郎会稳扎稳打的学会这些手印,却永远都达不到更高一个层次。
这就好比有一个道理或者学说,你自己悟了出来,就是开宗立派的大师,若是亦步亦趋的学习别人,便永远是个二流的模仿者而已。模仿的再好,也在一开始就给自己设了一个禁制。而限制你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
今日四郎因为目睹了桂枝和月牙母女的事情,心里便生出人世艰难的感慨,觉得便是在这远离万丈红尘的空山之中,也依旧是逃脱不了人生八苦,加上后来练功时又多出了许多求胜心和争斗心,所以心境便不复起初的寂静空远。自然与这部功法背道而驰,所以才会为心魔所惑。
人若过于执着,便最容易滋生心魔。
好在四郎并不执着,因为脑海中总是晃动着二哥缺了一半的面瘫脸,索性不再修炼了。不修炼一路上没事做,四郎就把五感延伸出去,一边走一边继续东张西望。
心魔:……配合一下会死吗?
山里很空旷,似乎博大旷远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
然而空山其实并不空,随着参同契的运转,四郎的五感慢慢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然后他就仿佛变成了一阵山风,一颗小树,一只蚂蚁。
那种感觉是很玄妙同时又很有趣的,四郎亲眼看到:在那松软的白雪下面,有一层厚厚的腐殖质层,那是比海绵还柔软十分的花被子。
被子一共分为三层。最上面是橙黄色的,那是秋天落下来的枯枝败叶,渗透着点点白雪,像是暗红绣袍上的白色花纹;中间一层五彩斑斓,那里沉睡着大山的夏天的记忆;而底层则是黑色的,四郎几乎能够感到那层黑土里有一股热气在缓缓升腾,他抽动了一下鼻子,似乎还真的闻到了阵阵幽香扑鼻而来,那是一种奇怪的芬芳,仿佛是腐烂的水果发出来的香气,还混合着草木的清芬,最后便合成一种任何调香师都调制不出来的,自然的味道。
那边的榕树下有个雪窝,窝里有几只兔子,因为这群人类的偶然闯入,它们害怕地挤在一块瑟瑟发抖。有金丝猴藏着森林里密布的繁枝之间,兴高采烈的拿着一把栗子往树下扔。这个坏家伙用栗子秒准可怜的兔子们的头打。
四郎听到轻微的啪啪声,那是栗子砸在兔子脑袋上,又弹落到地面的声音。兔子们敢怒不敢言,很快就被欺负的两只眼睛更红了。
那边的地洞里有一家冬眠的熊,他家的地洞布置得好像是人类的家一样。不仅有床,桌上点着松明当蜡烛,甚至在角落边还垒着一个三只脚的炉灶,上面用铁链悬挂着铜锅,不知道是主人不会用还是怎么样,铜锅一家被烟火熏得黝黑。一串串山药蛋子和红辣椒吧铁链层层包裹,最顶上的那段铁链上还挂着从有味斋里换回来的腌腊肉。一只小熊似乎从冬眠中饿醒了,正在试图爬上铁链去够最下面的一块腊肉。
似乎被地面上猎狗吠叫的声音惊醒了,呼呼大睡的老熊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抱着放在身边的蜂蜜罐子喝了一口,咕哝道:“香糕都硬了,人类的食物真是麻烦。”说着,就起身走到灶台边,似乎打算生火热点香糕来喂饱自家闹个不停的熊崽子。
看到这只努力生活的像个人的大熊,四郎就忍不住想起山民口中的人罴。这只奶爸一样的黑熊应该不会是那个一掌拍掉别人半个脑袋的怪物吧?
一边这么乱糟糟的想着,四郎一面继续把五感朝着地上更深的地方蔓延而去。在大山深处,似乎有一个缓慢的心跳声,还有铁锤子开凿山石的叮当声。
在这一片黑暗中,四郎似乎听到某种野兽痛苦的喘气声。
然后四郎就感到已经达到自己的极限了,于是把感观从地里拉出来,投向高高的密林之中。
看起来半枯的老树上有个树洞,里面住着一只老山豹,他很老了,估计熬不过这个寒冬,此时,它正在有些百无聊赖的咬着自己的尾巴。四郎觉得这只山豹是个懂生活情趣的好妖怪,因为它在树洞里放着一张小木桌,一束火红的野花插在一个精美的美人耸肩瓶里。
松树上藏着好些松鼠,都抱着一个个又长又大的松果,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啃着。
天空是瓦蓝色的,因为被昨夜的一场大雪洗过,所以这时候看起来蓝的有些发亮。高高的天空上有鸟飞过,或许是鹰。四郎仿佛变成一阵山风,轻盈的滑翔在天地之间。回过往下看,下面是起伏连绵的大山,虽然已经是冬日,山上依然是银白中露出大片大片的苍绿。不对,似乎有一片区域有黑气弥漫。
然而,四郎的灵气再次达到某个极限值,不能再往远处看,所以他只好顺其自然的收回了五感。
如此看来。“空山”其实并不空。除了人类,这里还生活着无数的生灵,有生有死,也有世间的寻常欢乐。这些生机勃勃的画卷,在四郎打开六感的那一瞬间,统统展现在四郎面前。
在这童话一样悠闲轻松的山中世界里,四郎因为刚才之事而产生的苍凉感渐渐淡化,不知从来而来的对未来的焦灼
也慢慢消退,甚至连执着于恋人的热烈爱慕也在四郎心中冷却下来,转化为另一种更加素净,更加平淡的生命姿态。
于是乎,四郎心中那点对于入世痛苦、出世亦苦的感慨便在烈烈山风中被涤荡干净。他的耳边几乎能够听到风吹过小鸟绒毛那种让人的心微微发痒的声音,还有无数大树在朝着地底奋力伸展枝叶的噼啪声,甚至……甚至还听到一个虽然微弱,但是深沉博大的心跳声,那是来自大山本体的生命跃动吗?
尽管耳边各种声音嘈杂不休,然而,因为这些声音,四郎却觉得空山更加安静了,连他的内心都感染了这种无限广袤的宁静之声。
在林间积雪小道上跋涉了半天,队伍里虽然都是走惯山路的乡民,也不由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然而,老把头却忽然发现,跟着自己的两个年青人的呼吸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频率。随着山风呼啸声若有似无。他心里纳罕,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心里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一行人继续走。欢蹦乱跳的猎犬,早就撒腿跑到了最前面。树木越来越密,越来越粗壮,四郎估计他们已经进入了老林子,离安营扎寨的目的地应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