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尸体丢失的消息不胫而走,洄水那段河域闹水鬼的怪谈一时甚嚣尘上。
店中的食客纷纷传言韩大疤脸自己又跑回了水里,有的甚至信誓旦旦自己某日喝醉酒,差点也被韩大这个丧尽天良的坏东西拉下做了替身。说的再天花乱坠,也只是坊间传闻而已,可是官府虽然出来辟了谣,却依旧日日派船在河中打捞。
江城人都说,这不是捞韩大的尸体,又是捞什么呢?
于是,这几日来河边踏春的人忽然少了许多,倒辜负了这一湖烟雨,夹岸芳菲。
好在江城水路四通八达,这片水域闹鬼,水上的画舫便都沿着洄水上溯到虎丘山塘中。虎丘山塘附近本来就是江城花市所在之处,如今花坞里栖着画舫,真是十里芳菲,一湖风月,莺声燕语,妖童媚娃,其间种种香艳之处,足以叫人沉醉在温柔乡中,全然忘记诸如水鬼之类煞风景的事情。
满路香尘的虎丘花市掩映着山塘河房,柳阴深处有豪华的楼船传出箫鼓之声,峨冠博带的贵族们再上头举办的盛宴,无数倡优童娈打扮的堪比瑶池群仙,于软红十丈间浅酌低唱。
甚或有花坞掩映处,小舟轻晃,氤氲香起,声色相乱,肉光致致,钗折鬓散。
也有浮舟湖心,三五雅客载酒寻春,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挚友佳人,邀月同坐。
当然,青衫落拓载酒行的风流洒脱总归属于少部分人,其他依附着虎丘花市与河房活着的人,依旧无时无刻不体会着低沉生活赋予的辛酸和羞耻,穷人总归在哪里都一样。
天上没有月亮,卖花女云娘拿着个马头竹篮在潇潇暮雨拼命奔逃。她穿过长长的花坞跑进一条偏僻的巷陌里,身上连鞋袜内衫都已经湿透,透出黏糊糊的湿意,泪水在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
今晚云娘独自一人去画舫上送些早茉莉,却被喝醉了的客人追赶调戏,她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却也知道廉耻,不肯被人这样随意轻薄。
于是云娘拼命挣扎,可是却被施暴的客人骂她做□□还要立牌坊,说她一个女人敢上花船来卖花,就不要装什么清高了。说着,那几个客人就要对她用强,云娘自然不从,却被拉进了画舫的一个房间里头。急迫间云娘不管不顾地从窗户边跳进了水里。就算那么危急的时刻,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竹篮。竹篮丢了,回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云娘家里本来家境还不错,有个姐姐在画舫上给一个名妓当婢女,谁知道前不久忽然就死了。画舫给的丧葬费全被继母收走。
姐姐在的时候,算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和继母看在钱的份上不至于太过难为姐姐和云娘。自从姐姐死后,父亲便不再管她了,整日只关心继母生的小儿。云娘天天在家里被继母指桑骂槐,挑唆着她也去接姐姐的班。云娘自然不肯,就打就骂,所以她没了办法,不得不提着篮子出来卖花。这原本该是弟弟和父亲这些男人做的事情,总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沿街卖花的道理,更别说还上画舫去卖花了。
云娘惨淡的笑了一下,怪不得自己会被人欺负了。持身不正的女人,哪里配得到别人的尊重呢?想到这里,云娘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因为全身湿透,而且蓑衣和斗笠都落在画舫上了,所以云娘特意捡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回家。路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只有她自己的足音回响。
走着走着,云娘忽然听到女人的哭声。细细的抽泣声,十分幽怨的飘荡在巷子里。
因为在画舫上遇到了那样羞耻的事,花没有卖出去不说,差点连清白也没有了,云娘自然不敢再往河房水边走。所以特意挑选的这条路两边都是高大的院墙,里头是虎丘花市最大的一座苗圃,院子里种着各色鲜花。
这个时候,是哪家女儿在哭呢?哭声从远及近传了过来,就好像哭泣的女人渐渐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一样。
云娘心里忐忑不安,深深的巷弄一眼望不到头,绵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大网向她撒过来,连花园子里伸出来的红杏似乎也带上了森森鬼气。
云娘的心碰碰直跳:“谁在这里哭?”被她这么一问,哭泣声忽然停了下来。
“不归~不归~”子规鸟猛地啼叫起来,为这个雨夜更添几分恐怖。
云娘不敢回头,硬着头皮往前冲,刚走了没几步,那个哭声又响了起来。
云娘再次停下脚步,觉得如其一直焦急不安的赶路,不如把这怪事弄个清楚,于是她强忍着害怕,回头四处张望,可是她的背后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并不是空无一人的。高大的院墙投射下来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最时新的十二层白纱衣,背对着云娘。
云娘见到这个女子,反而放下心来,因为那副装扮叫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大概是画舫里的侍女或者小歌伎,受了委屈躲在这里背着人哭泣吧。
不过,说起来已经很晚了,这个歌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远离河塘的偏僻巷子里来呢?
[难道这附近还有什么暗门子吗?]云娘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是瓦子勾栏里的女人,在这边晃悠也是很危险的。
花市这里不是很太平,最近家家都有女孩子失踪。
再次想起了疼爱自己的姐姐,云娘不由自主走过去,小声的说了一句:“都这么晚了,别在外头呆着,不安全。”
听了这话,那个女子慢慢转过身子,云娘蓦地尖叫起来。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没有脸!
云娘吓得发足狂奔。
“哒、哒、哒”,是鞋底踩水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除了云娘的脚步声,还有一个脚步声跟她重合在一起,所以落地的声音特别大,在空寂的巷陌中回荡。
云娘沿着巷子拼命奔跑,哭声和脚步声一直在她背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好容易跑到了巷子尽头,云娘看到一扇朱漆大门,正想要上前扣门求救,一直跟在她后头的那个无脸女鬼猛地凌空翻过来,一个黑发飘飘的无脸女鬼倒垂着出现在云娘面前!
柔顺的黑发从空中垂落,在风雨里一晃一晃的,那张脸没有五官,不,也许这女鬼是有五官的,只是她的脸皮仿佛被人活生生撕掉了一样。女鬼眼中流出血泪,就那么倒挂着,直勾勾的盯着云娘。
云娘再次尖叫一声,转了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冰冷的雨夜中,云娘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每到她想要上去敲门求助时,那个女鬼都会出现在她面前。云娘有些绝望得怀疑自己会被这么活生生累死。
直到她慌乱中跑进洄水边上的一条巷陌中,耳边如影随形的幽幽哭泣忽然停了下来,累的气喘吁吁的云娘看见最前头一家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虽然她不识字,也知道这里该是新搬来江城的有味斋了。
姐姐曾经给云娘买过这里的藤萝饼和玫瑰火饼吃。回忆起姐姐给她讲自家女主人是多么多么推崇这家店里的群芳谱,想起姐姐告诫自己“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和名声”时那副忧伤又憧憬的样子,想起这么些没有意义但是很有趣的小事情,云娘忽然又来了力气。
有味斋的大门紧闭,但是荆棘矮墙上一道柴门并没有关严,云娘慌张的推开柴门跑了进去。
那个女鬼似乎顾忌着什么,在天水巷外头犹豫一阵子,终究没有敢走进巷子,但是她也不肯就此离去,便一直在巷子外头的柳树下徘徊。
云娘蜷缩在有味斋的屋檐下,拼命用两臂抱住自己。直到第一声鸡叫传来,她终于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伴着悠悠的哭泣渐行渐远。
桥市北面是虎丘山,洄水连着虎丘山塘,虎丘山塘有个傍花坞,是有名的花市。虎丘人善于盆中种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自桐桥以西,有十余家极大的花圃,占地数亩。据说有些花圃还是河房里赚了钱的名妓合开的呢。
每到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山塘一带便是满陇花雨,沿亘十余里。
小门小户的种花人多用个马头竹篮装了新剪下来的鲜花,在黎明时候唱着卖花谣穿街过巷,于是一路芳菲香进城,睡在朦胧烟雨里的江城便在这卖花声里醒过来。
自从清明过后便一直阴雨绵绵。
小窗人静,殿下用手支着头,看着枕畔沉沉好眠的四郎,百无聊赖得听了一夜雨声。
此时天色尚早,空无一人的巷陌里卖花人的歌谣声传的好远好远。四郎便在这卖花声里睁开眼睛,殿下对着他微微一笑,手里不知道从何处折来一只杏花,轻轻插在浓睡初醒,尚且迷迷糊糊的小狐狸鬓边。
杏花虽小而繁,作为装饰非常美观,所以时人喜欢把杏花戴在头上作为装饰,而且男子也戴。男子可以簪花在帽子上,也可以插在鬓角边。
殿下最喜欢打扮自己的小狐狸,昨日见过别家少年郎鬓边的杏花,便一直念念不忘想要给自家小狐狸也簪花一朵。
四郎:……一个簪花的男人,想想就搞笑死了好吗?绝、对、不、行!
因为自家小狐狸抵死不从,殿下把四郎翻来覆去折腾到自动睡着,便只能寂寞而忧郁的独自听了半宿春雨,别提有多幽怨了。经过半宿的思量,殿下已经想清楚了,决定趁着四郎还不太清醒的时候来个先斩后奏。
四郎刚睡醒就闻到了淡淡的杏花香,下意识的在殿下的掌心蹭了蹭,嘟囔了句:“卖花人来了啊。今天要做玫瑰糖,藤花饼,青团子……”说着便翻身坐起来,睡眼朦胧的打算穿衣服出门买花。
干干净净的少年郎,根本不用理晨妆,便清俊美好得惊人。就连没有形象的张嘴打呵欠,也透出一点惫懒的可爱。黑压压的鬓边有一朵小小的杏花,半点不显脂粉气,反而更添雅致。
总算得偿所愿的殿下把四郎拉到身边。“小奴隶别跑,先伺候主人穿衣。”
因为殿下有些腹黑脾气,所以四郎在小事上头基本不去违拗他。听了这话就顺从的过来帮殿下扣好衣襟,又低着头和殿下那条腰带较劲。古人衣冠繁复,四郎穿越至今,在某些时候还会穿错自己的衣服,当然,会穿错衣服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得怨饕餮殿下。
看吧,这时候四郎可认真的低头整理腰带,就被衣冠禽兽的腹黑殿下一把拖回榻上……于是这衣服又白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