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和道士坐在大堂吃饭,这时节总是绵着细雨,现在还算好,雨下的小了些。两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四郎探头出去,这个位置不错,窗前几枝嫩黄的新柳,开窗就能看见一溪春水。
投宿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来大堂了,店里的活计欢欢喜喜得忙进忙出,热情得接待客人。等到厨房里的驴肉炖好了,吴娘子就端一口大锅上来,一人面前给盛一碗。
到四郎他们这一桌时,吴娘子有意无意的绕了过去。苏道士闷头喝乳白色的鲫鱼汤,没有吱声。四郎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另有打算。
有客人不好意思的说:“老板娘,你们开店做生意,我可不好意思白吃。”然后就非要付钱,吴娘子也不推拒。
也有熟客打趣她:“往日怎么不见你和老葛这样大方,这次必定是发了大财!”
吴娘子笑骂他:“发个鬼财。以前你短缺牲口,没法拉车赶路时,哪次我不是比市面上便宜好几倍得卖驴子给你?我开门做生意,全靠各位客官支持,一碗驴肉有什么舍不得的。”
就有客人问她:“这头怎么杀了呢,我还说在你家另买一头呢。你五年前卖给我的那头老乌驴,前些时日非要跟着一个年轻人走,怎么抽都不肯动,那年轻人也是怪,对着一头驴子直掉眼泪,问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便宜转手给他。反正那头驴子老了,我也不算亏。”
吴娘子应道:“哦,大概是你们主仆的缘分尽了吧。如今家里可没有驴子了,您要买啊,得再等等看。这一头原也是打算卖的,可惜畜生不听话,惊扰了客人,所以老葛一气之下杀了来做肉。各位也算赶得巧。”
众人都称赞老板娘有德行、人厚道,会做生意。
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色泽红润,肉质细嫩,而且是大补佳品。其中又以驴皮口感最好。众人吃的赞不绝口。
四郎看着埋头大吃的食客,心想:食客们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也的确吃了人,不知道这因果又该怎么论?或者,因为生在乱世,并非出自本意的人吃人是可以原谅的?
天下大乱,妖邪尽出。或许这些妖魔鬼怪本来就住在每个人的心中,到了人间大道崩毁,乾坤颠倒的时节,便失去了束缚。因此,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才会有鬼魅肆无忌惮得在人群中流窜吧?
那个矮小的行商也在大堂里坐着,他认定老板娘会巫术,就比别的客人多长一个心眼。老板娘舀来的驴头肉,他并不下口,只是把盘子里的肉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某块红润晶莹的驴头肉像是人的脸皮。他心下大骇,赶忙挟起一块,放在光线下细细打量。的确,这块脸肉上头还带着半边眼睑,怎么看都不像是驴子的眼睑啊。
这个行商虽然形容猥琐,但也是多年走南闯北,怪事见得不算少,小聪明和阅历都是有的。他曾经听人说起过,巴蜀那边有些神神秘秘的巫人,家里养着金蚕鬼。这些巫人常常在野外开家客栈,夜里差遗家里的“金蚕鬼”种夜麦,再用特殊的手法烤制成馒头或糕饼,只要吃了这种夜麦做的食物,来投宿的客人就会变成各类牲畜。店主拿走客人的钱财,以贩卖牲畜牟利。
所以,巴蜀那边对这一类巫人也是深恶痛绝,听说他们本来就是被上古的三皇五帝从吴越之地驱赶到当时的西南荒野之中,还建立了国家,后头这些怪物都被灭了国,有天神下凡,将其赶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不过,因为西南之地相对封闭,而且历来都位居于中原王朝统治的边缘地带,所以,直到如今,巴蜀乃至整个西南夷地区‘巫鬼’崇拜依旧盛而不衰,他们这些行商都知道那里有‘信巫鬼,重淫祀’的传统,可也都只是听说而已,要说亲眼目睹,于他还是第一次。
想到这里,行商并没有声张出来。心里既害怕会妖术的鬼怪来害他,又暗暗羡慕店家这种来钱快的没本买卖。
吴娘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热情好客,客人们得了一碗免费的鬼肉吃,各个心里都非常痛快。众人谈笑风生,店里一时十分热闹,有的人趁性讲起了黄段子,后头就热闹的有些不堪了。
在这一片热闹当中,只有朱道晖所在的那个角落寂寂无声。他拒绝了吴娘子端来的驴肉,面目阴沉得坐在大堂唯一的雅座上首。被店里嘈杂的人声所扰,他扶着自己的额头皱起了眉,似乎在勉强忍耐和卑贱之人共处一室的痛苦。
店里的客人虽然大多在逃难途中,如今走到江城,感觉已经算是脱离了险境。几碗黄汤灌下去,这些人也就暂时忘记了人生的烦恼。谁也没工夫搭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朱道晖。
这时,一个小厮忽然来到专心吃饭的四郎前面:“这位小公子,我家主人请你过去一叙。”
四郎刚吃完饭,正打算和道士讨论一下今天要学的法术。他现在很明白自己变强大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所谓兔死狐悲,由忠犬侍卫的遭遇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陶二哥,杞人忧天的担心若是二哥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应该怎么办?四郎做事认真,还真列出各种情况考虑了不同的对策,其中包括二哥被道士甲泼汤毁容怎么办,二哥被和尚乙痛殴虐打怎么办,二哥被神仙丙丁戊轮x怎么办等等突发极端事件,想到最后,他简直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于是四郎今日学习道术的兴趣大涨,这本来是好事,苏夔也乐见其成,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这么想了——你说学道术你就老老实实学吧,偏四郎的小脑瓜里怪念头多,刚才又把号称道门新星的苏夔问无语了。
这时一听小厮过来回禀,苏夔赶忙说:“既然朱公子有请,你就过去看看吧。”
便宜师傅有命,四郎只好不情不愿得走了过去。
“请坐。”朱道晖彬彬有礼的伸出手,示意四郎坐他旁边的位置上。“再去拿一个碧玉杯出来。”朱道晖吩咐道。
站在他身边的小厮露出为难的神色:“主人,那套碧玉杯落在汴京没有带出来啊。”
朱道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迷茫,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半晌才说:“哦,那就拿白玉九龙杯吧。”
小厮这回简直要哭出来了:“主……主人,那个杯子被……被朱成大偷走了啊。”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道晖似乎愣了愣,却并没发火,反而偏过头有些歉意的对四郎说:“胡老板,这真是对不住了。请你过来喝茶,主人家却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
四郎赶忙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朱道晖却执着的要找一套好茶具给他用,想了想才说:“就用天青色官窑的那套。我早上还在屋里见过的,这回总不至于没有了吧?”
小厮不敢回话,起身匆匆的走了。
朱道晖有些歉意的对着四郎笑了笑:“让胡老板见笑了。我在汴京城中也时常与朋友于有味斋宴饮,当时真是高朋满足,说不尽的风流蕴藉。没想到如今沦落他乡之时,会再一次遇到您。您的手艺巧妙,本以为汴京城破之后,再也尝不到那样的美味佳肴了,谁知于这荒郊野店中再次品尝到,不得不说是道晖的幸运。”四郎只看过他昨日逞凶斗狠的狰狞表情和汴京城中被人簇拥离去的背影,如今朱道晖一脸平和,也的确是个士族公子的模样。
“公子太高看我了。”四郎并不敢拿他的话当真,谁知道朱公子等一下会不会翻脸无情,让侍卫把他拖下去抽一顿呢。
一个家仆过来禀报:“小姐说她昨夜偶感风寒,倦怠饮食,请少爷您先用馔食。”
朱道晖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地问:“严重吗?如今妹妹身边伺候的人可用心?”
仆人回道:“小姐知道少爷您挂心,特地让我转告您‘我没事,清清净净地饿两顿就好了’。”
听了仆人的传话,朱道晖依旧不放心自己妹妹,如今这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又再三叮嘱那个仆人:“小病不吃药虽是养生良方,也不是说一点都不吃。妹妹身体虚弱,病了还不吃东西哪里熬得住。这鲫鱼肚儿羹不错,你都端过去,再叫厨房熬一碗大米汤送去吧。”
四郎才知道这位少爷也是有温情体贴像个人的时候。想来也是,世上的人本来就是对着不同的人露出不同面目吧。
或许这个朱道晖并非自己想的那么十恶不赦,但是四郎依然不敢大意,因为他颇有自知之明——别看朱道晖现在对自己和颜悦色,可是人家心底不一定把厨子当人看,顶多当成一个还算合心意的奴才或者勉强看得顺眼的贱民而已。
这么一想,四郎就奇怪朱道晖巴巴地把他叫过来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朱公子还真想和个他看不上眼的厨子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小厮下去后,朱道晖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慵懒的往后靠在椅背上,出声抱怨道:“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真叫人扫兴,看来又要耽搁一天行程了。”说着,他用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白陶罐子,打开罐口往风炉里倒了一些水开始煮茶。
“去年廿七听我抱怨说泡茶的水不好,特意一点一点从城外梅林中收取花瓣积雪……唉,真是个傻子。走的时候别人都忙着装金银细软,偏他非要带这么一个坛子,说是我喝不惯外头的水……”说着这些趣闻逸事的时候,朱道晖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来,仿佛想到了汴京城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四郎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只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称赞道:“嗯,的确是好水。”其实他压根喝不出井水与雪水的区别来。
“的确是好水啊。廿七为了取这么一小罐,下第一场雪时,在院子里忙活了一宿呢。现在想来,廿七对我的心,真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了。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朱道晖的脸上的肌肉在这一刹那抽动了一下:“袁大哥……袁大哥……是我识人不清。我该知道的,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忠心呢?”最后这句话,他说的极为小声,仿佛在喉头打滚。若非四郎耳朵灵,是根本听不清楚的。
然后,朱道晖忽然抬起头,对着四郎问道:“胡老板,我以前在汴京城中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其中一则是说,用你做的菜祭拜鬼神真的有奇效。还有人说,你的菜能够满足人心底深处的愿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后他似乎生怕四郎否认一样,不等四郎回答,就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廿七最喜欢你做的点心和果子。每次我伤了他的心,只要从有味斋里带一些甜食给他,他都不会再生我的气了。这回吃了你做的甜点心,他也会原谅我的吧?”
“我不知道汴京还有这样的传闻。朱公子,其实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厨子而已。”
朱道晖却好像根本听不进去四郎的话,微微急切的说:“拜托你了,胡老板。请一定要做些新奇的甜点。这样,袁大哥吃过后一定会原谅我的。”朱道晖这时候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懊恼孩童。他的眼睛泛着琥珀色,在氤氲的水气里显出一种奇特的无辜来。
原来他找自己是因为这个,难道是打了袁廿七一顿,现在知道是误会自家忠犬,才想用甜点讨好人家吗?
四郎心里希望是这样,可是却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在心中盘旋。昨晚朱道晖的确是把那个侍卫在往死里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骚乱,有人在溪边大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店里的客人都跑到窗边看,只见铺子后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溪里头,顺水飘过来一具尸体。
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尸体被人缚住了四肢,骨头被奇怪的弯折起来,浑身的衣衫上染满了白浊和血迹。他顺着涨潮的溪水漂来,水里还有浮冰和桃花瓣,这让本来奇诡的尸体居然显出一点残破凄厉的美来。
旁边围着一群村民和路人在指指点点。
“袁大哥~”一个人哭嚎着,推开人群挤了进去。四郎定睛一看,原来是朱天赐。
有客人在议论:“这不是那个侍卫吗?”
“唉,是被用了私刑吧。死的真惨。”
“是啊是啊,这也太狠毒了。”
四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过头对着身边的朱道晖问:“你……你亲手杀了他?”
朱道晖站在窗户边,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样,呆呆的看着外面嚎哭的朱天赐,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昨晚的事情是我太急切了些,误信朱成犬的谗言……对,都怪朱成大!一定要找到他!再派些人出去,不,把所有的侍卫都派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说着,他忽然愤怒起来,对着身边小厮吼道。
小厮被吓得一哆嗦,赶忙出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