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见到陆岐然起,程如墨心里就生出几分自厌,觉得自己惺惺作态。呸,什么叫“就像”,好像对方对你另眼相看一样。这么多年了,自作多情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犯贱不犯贱。
陆岐然一出场就成了众人的焦点,一群人围着他嘘寒问暖,程如墨再也插不上半句话。
程如墨低头看了看,雨水沿着伞尖流下来,汇成了小小的一摊。她笑了笑,趁着白苏将陆岐然拉到她原本坐的位置上时,拿过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提包,顺势走到了另外一桌坐下。
离开了两大风云人物的气场辐射范围,程如墨自在了不少,也能正常地和旁边的同学叙叙旧了。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五个人,凑齐了十八人,正好两桌。他们当年班上统共三十六人,能来齐一半,倒也不容易。
七点准时开席,第一杯酒斟满,便有人提议这杯得先敬白苏:“要不是班花大人倾力赞助,咱们今天肯定聚不起来。”
众人附议,程如墨默默饮尽杯中啤酒,正要放下杯子坐下,却瞥见白苏身旁的陆岐然正静静看她,目光仿佛欲言又止。
程如墨眸光一闪,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大家越喝兴致越高,不知谁先起头,纷纷说起来,万万没想到当年最不可能恋爱的“学霸”反倒是第一个结婚的。
当年的气质高贵冷艳的“学霸”,如今也只是态度温和的靠谱青年,微笑着一一喝下大家敬的酒,笑说:“我才万万没想到,当年最有可能第一个结婚的然哥,反而到现在还是单身。”
“然哥”是指陆岐然。
程如墨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蛋花汤,听到这句差点一口呛住。陆岐然没结婚她知道,但他还单身这消息,着实有些惊人。
所幸有人替她问出了疑惑:“这不能吧,然哥你不是和你异地恋的女友如胶似漆吗,怎么这会儿单身了?”
陆岐然笑笑:“觉得不适合,分手了。”
“啧啧,可惜,从高中毕业算起,你们这也是多年马拉松啊,怎么说分就分了?”
白苏也问:“对呀,我还记得你当年还打算去她的城市呢。”
陆岐然喝了一口酒,神情淡然,虽带着笑,语气却有几分微妙的抗拒:“一两句说不清楚。”
大家感叹几句,也就不再追问了。
程如墨却是吃不下了,抬眼盯着陆岐然,一瞬不瞬。
陆岐然盯着杯子里晶亮的液体看了一霎,目光低垂,随即举杯一饮而尽。他发梢在灯下泛着微光,仿佛尚有雨滴凝在上面。
在陆岐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来之前,程如墨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席间话题几度跳转,程如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个没留心,再回过神时,就完全插不进去了。
只听白苏说:“要说我这些年遇到的最狗血的故事,肯定要数这一桩了。当时我在大崇网工作,主编三十六岁,保养得好,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两人都宣称不想入围城,各自玩自己的。我去的那年,有个低我一届的小姑娘,被主编的风采迷得五迷三道的,不管不顾倒追。男人嘛,不管喜欢不喜欢,总归能满足虚荣心——我只是说大部分的男人,得罪了在座老同学,可一定要海涵。大家猜猜看,后面怎样了?”
“还能怎么样,玩过之后,屁股一拍,蹬腿走人。”
白苏手指轻轻摸着耳垂上的耳钉,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这么发展,也不值得我拿出来讲了。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真让主编惦记上了。回头就跟相恋十年的女友分手,挑了个日子就和小姑娘扯了证。”
“这不可能。”
白苏笑说:“知道你们不信,我最初也不信。不过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谈恋爱这种事,最重要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也不该讲究君子风度,想要得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得不要脸不要命不择手段,简称‘三不’原则。只要没结婚,结果如何尚未可知。”她说完这句话,似有若无地瞟了程如墨一眼。
“什么时候班花大人道德感这么低了?大跌眼镜啊。”
白苏手指摩挲着啤酒杯杯口,低头一笑。“道德感高的人幸福感低,不是自伤其身就是忧国忧民,甚至杞人忧天。如果真爱一个人,光想办法得到他都来不及,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她忽然抬头看向程如墨,幽幽说道,“你说是吧,如墨?”
这一下问得简直莫名其妙,程如墨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一口汤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差点没给呛死。
程如墨拿纸巾擦了擦嘴角,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我只是觉得,这种事就和裸奔一样。裸奔的人要求别人尊重他裸奔的权利,那他也该尊重别人不肯裸奔的权利。”
白苏并不恼,轻柔笑笑:“如墨果然言辞犀利。”
“大多数人说我尖酸刻薄,看来还是老同学给我面子。”程如墨说话时,全程没有看白苏一眼。她越发觉得兴味索然,又气恼自己明知是鸿门宴,还不知死活地闯进来。
所幸筵席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决定去白苏订好的KTV包房继续玩。
程如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本打算偷偷走掉,陆岐然却突然转过头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不去吗?”
程如墨唱歌其实还不错,早年在KTV还能称霸一方,只是今天心情郁闷,没有丝毫唱歌的兴致,只怏怏地坐在角落里刷微博。
唱歌的人也不多,大家依然是两三个人凑成一堆,或玩牌或喝酒或聊天。
白苏坐在点唱台前,侧着身子同陆岐然聊天。
程如墨坐的位置恰巧能看见白苏笑得花枝乱颤;然而陆岐然留给她的,却只是一个无从窥探的背影。
她打开微信,给林苒发信息:“老虎凶悍,臣妾着实做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林苒就回复她了:“看上哪块隔夜肉了?”
程如墨顿了顿,打下了陆岐然的名字,想了想,又逐字删除了,问:“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不择手段吗?”
“分事分人,但你肯定做不到,你也就只能停留在意淫的层面。”
程如墨不服气:“谁说的,我就做一个给你看看。”
“啧啧,色厉内荏。”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大家约定好了第二天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决定散场了。
程如墨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到了楼下,大家各自拼车离开,剩下程如墨、陆岐然和白苏三人。
“你们怎么走?”白苏问。
“我在附近订了酒店。”陆岐然答。
“我坐地铁。”程如墨答。
白苏淡淡地笑了笑——这一笑看在程如墨眼中却仿佛是在彰显她十足地放心。白苏正要说话,不远处亮起车灯响起喇叭声,白苏往那边看了一眼,说:“我男朋友过来接我了,我就先走了。如墨,你们注意安全,明天再见。”
程如墨和陆岐然目送白苏上车,车子掉了个头,往路边开去。这时候忽驶来一辆车,车灯恰巧打在白苏坐的那辆车后的车牌上。
程如墨下意识在心里默读出来:“江A·HF223。”
刚一读完,她脸色霎时一变,再开口声音也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颤音:“陆岐然,白苏坐的那辆车是不是丰田的凯美瑞。”
她其实说的并非疑问句,是个实打实的陈述语句。
“看车型好像是。”
程如墨面色煞白,灯光下静静立着,半晌没发出声音。
陆岐然问她:“你要不要紧?”
程如墨微微咬了咬唇,摇头说:“没事,你住哪儿?”
陆岐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快捷酒店:“准备住那里。”
“哦”,程如墨似如梦初醒,“我有那里的会员卡,能打八折。”说着打开提包。她心烦意乱,毫无章法地乱翻。会员卡是找出来了,却带出了一大串的东西。她立即弯腰去捡,握入手中,正要起身,却陡然想到林苒和她说过的话。
霎时之间,像是沸腾的锅釜浇入了冷水又撤掉了薪火,她心里陡然无比冷静理智;然而在这理智之外,却又带着全然矛盾的狂热。
她缓缓直起身,看着陆岐然。
后者也在静静看她,面容斧削刀刻一般,轮廓冷峻,寒星般的眼中却含着细微的光。
轻若飞絮的雨丝打在发上、身上,程如墨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沸腾战栗,狂乱叫嚣。她微微侧了侧头,看着陆岐然,清丽的面庞上带着全然的无辜:“要不,去我的住处?”
陆岐然答应聚会的时候其实有些犹豫,崇城到江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况且他现在处在升职的关键时刻,工作比平时多出了一倍。当时只回复白苏说若是有时间就去,这句话分明是万能的推辞,他却在说完之后转头就去查合适的班机。
加了一周的班,到底是把休息日空出来了。
倒是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竟是程如墨。
也不怪他并未第一时间认出来,比起六年前,程如墨变化还是很大的。当年她戴一副黑框眼镜,如今却摘了眼镜。
如果不是如此,陆岐然也不会发现,她其实有双非常好看的眼睛,深褐色眸中含着晶莹的水泽一般。
程如墨在细雨中撑一柄伞,风衣里的白色裙子裙角款摆,一眼望去,几分荏弱之感。
陆岐然只见过在职场上拼杀成了女强人的,程如墨却仿佛走了条相反的路。
不过她外表虽让时光打磨得更加精致,脾性较当年却是一点未改。看似低调,实则不知道在心里偷偷琢磨些什么,偶尔甚至语出惊人。
陆岐然第一次听说摩羯座的特性是闷骚时,便觉得,这个词形容程如墨倒是恰如其分。
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措手不及之时,竟和她这闷骚的特性来了个狭路相逢。
陆岐然其实记不太清楚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觉得她弯腰去捡动作的姿态显得分外柔弱,起身看着自己的目光又单纯得太过无辜。眼前分明是个前途未卜的诱惑,他还没捋清头绪,就一头栽了进去。
程如墨家住六楼,一路上去有一半的声控灯都是坏的。程如墨拿手机照明,陆岐然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捏着她的腰。
手机屏幕背光照亮面前寸许地面,程如墨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让陆岐然席间喝下去的啤酒,全都化作了难以抑制的悸动。
到了六楼,程如墨刚一摸出钥匙打开门,就被陆岐然带了进去。没开灯,手机背光也熄了,陆岐然紧紧捏着她的肩,将她按在门板上。黑暗里两人呼吸急促,倒像是分隔两地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
寻了个空隙,程如墨笑说:“急什么,你箱子都没拎进来。”
陆岐然却不理,仿佛嫌她分心又煞风景。
陆岐然抬头看见床头柜上的计生用品,先前的疑问重新回到脑中,然而他明白这问题不礼貌,想了想,仍是没问也是,都是成年男女,住所有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多么值得奇怪的事,况且他也听说过,程如墨差点结婚了。但这个话题,他提起来总归也是尴尬,想来想去,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程如墨竟然已经睡着了。
陆岐然怔了怔,坐起身将落在地上的薄毯拾起来,为程如墨盖上。他只是轻轻一搭,仍留了个肩膀露在外面。灯光下程如墨的肩膀莹白如玉,他手指在上面捏出来的淡青色痕迹是以格外显眼。
程如墨比陆岐然醒得早,醒来过了好久,才接受了昨晚发生的事实,觉得荒谬,又觉得有种荒唐的刺激。
陆岐然呼吸均匀,程如墨转了个身,仔细看着他的脸。
陆岐然皮肤不白,显得轮廓更加硬朗。鼻梁挺拔,眉峰分明。程如墨伸手,沿着他眉毛的轮廓轻轻地划了一道。刚划完左边,打算在右边如法炮制,陆岐然忽睁开了眼睛。
程如墨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想要收回手,却叫陆岐然一把捉住。他就这么望着她,双眼仍有几分蒙眬,语气却清醒平静:“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程如墨挣扎,却被陆岐然握得更紧。
“我又没趁你睡着偷你东西,能不能放开?”
陆岐然深深看她一眼,仍是抓着她的手,却突然将她的手举过头顶,顺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程如墨吓得半死,瞪大了眼睛盯着陆岐然。
陆岐然并没有动作,只是紧紧抵着她,说:“你别动。”
程如墨哪里敢动,只差没有哭着求饶,她知道男人晨起精力旺盛,真要折腾,恐怕她这一上午就没了。
“白苏定了十点碰头。”程如墨委婉提醒。
“我知道。”
“现在已经九点了。”
“我知道。”
“那你倒是起来啊。”
“等等。”
程如墨怔了怔,突然笑说:“你多久没有了?”
陆岐然没说话。
程如墨闭了闭眼,说:“如果你还想,也不用忍。说起来,你技术不错,昨晚谢谢你。”说到最后,她语意带了几分轻佻。
果然,下一秒陆岐然就从她身上起来了,动作极冷静地捞起了地上的衣服。
程如墨拉紧了身上的薄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岐然很快离开卧室,将在门外待了一夜的箱子拎进来,换了套干净衣服。等他洗漱完回卧室时,程如墨还躺在床上。
他本以为程如墨已经睡着了,正要开口叫她,程如墨率先开口:“今天的聚会我不去了,你帮我跟白苏说一声——哦,不行,我等会儿自己打电话跟她说。”程如墨脸埋在毯子里,声音听起来非常含混。
陆岐然在门口静立了片刻,低声说了句:“好。”
程如墨听见门打开又关上,方才将脸伸出来。发了一会儿呆,找了身干净衣服穿上,将脏掉的床单和被陆岐然蹂躏得皱巴巴的新裙子抄起来,一起扔进了洗衣机里。
洗衣机轰隆隆运转起来,程如墨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雨声,心里难受,只觉得无比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