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墨过去没少幻想和陆岐然相处的场景,然而它们无一不风花雪月,唯独没想到,有一天两人还能在广场舞的现场相会。她既觉得可笑,又觉得这样反倒是个别致的体验。
陆岐然衣服搭在臂间,静静站着望着她,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杨。程如墨想到当年军训,这人就是全排站军姿的模范。有次全连集合,教官喊他到前面去做示范。整整四十分钟,身体纹丝不动,结果一喊稍息他人就笔直栽下去了。
重度中暑,脱水休克,将领导和教官吓个半死。后来教官再不敢让他们站这么久的军姿,休息时间也成倍增加。“倒下你一人,幸福一整连”,因为这事儿,军训结束后全排凑钱给他买了件礼物。
算算,也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刚入校经过军训的陆岐然比现在黑,脸上更有几分生嫩的倔强劲,不笑的时候尤其显得严肃而清高。是以最初的陆岐然并不怎么受欢迎,后来上了大二,他换了发型,肤色稍浅了几分,脸部轮廓褪去了大一时的青涩,变得深邃而分明。仍是严肃,但再也不能阻止喜欢他的女生韭菜一般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尤其是新来的大一学妹。
程如墨走到陆岐然跟前,笑说:“久等了。”
“没等多久”,陆岐然声音低沉悦耳,落入耳中如夜色一般醇厚熨帖,“走吧。”
陆岐然住的江城宾馆离此处并不算远,二十来分钟的步行路程。两地之间有家非常有名的粉丝馆,螺蛳粉尤其声名远扬。
程如墨有些害怕与陆岐然独处,因为怕冷场了尴尬。所幸两人还有个合作项目,一路聊着工作,气氛虽客套疏离倒也算融洽。
陆岐然走路步幅大,此刻仍是迁就着她。两人说着话,走得更慢了些。江城到处都是在建工程,不是地下通道就是轻轨地铁。程如墨尤其讨厌江城的白天,尘土飞扬又常常重度雾霾,满眼乱糟糟的建筑或者废墟。但江城的夜晚却格外迷人。不远处长江大桥流光溢彩,沿河的建筑灯火倒映在江水之中,仿佛银河落在地上。
这一刻她情绪突然有些微妙的起伏,莫名期望时间就这么停下来。抖落过去的征尘,也无须担心未来的风雨,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然而转眼间,粉丝馆就到了。
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腥臭味,偏在腥臭间又夹杂着诱人的香味。此刻还在饭点,店里人满为患。程如墨环视一圈,也没找见两个相连的空位,便提议:“我们外带了去河边吃吧。”
“好。”陆岐然点头,看了看长长的点餐队伍,又说,“你去外面等。”
程如墨默默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她就站在门口,隔着玻璃门望着陆岐然。后者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神情坦然,没有丝毫不耐烦。
突然,她看见他伸手掏出手机,低下头去。隔了一会儿,她包里的手机便嘀嘀响起来。
程如墨一怔,伸手去掏,是他发来的短信:“人有点多,稍等。”
大约等了十五分钟,陆岐然提着两只袋子推门出来,也不急着递到她手中:“走吧。”
陆岐然不是江城人,但在江城读书四年,对周边的地理比她这个住了快二十年的半个“土著”还要熟悉。
又走了十多分钟,两人到了江边。江城曾经是有名的物流集散地,沿江分布着许多码头,有些码头已经废弃,有些还在供过江的轮渡使用。
两人沿着阶梯往码头走去,走到半路看到一处平台,程如墨说:“去那里坐吧。”
水泥地上有些脏,程如墨打开包想拿纸巾垫着,陆岐然却直接将搭在手臂间的外套递给她。
程如墨一怔,立即推辞:“地上很脏。”
“衣服上有味儿,反正要洗。”
程如墨便不再推辞,将衣服摊开,铺在地上,两人并排坐下去。程如墨将碗拿出来,掰开方便筷。掀开盖子,腥味夹杂着浓香溢出来,程如墨一笑:“和臭豆腐一个样。”
前面便是江水,江上泊着几只小船。夜风微凉,带着湿意。程如墨吃了几口,觉得热,放下碗,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将头发挽起来。随即笑了笑,将碗又端入手中:“如果有啤酒就好了。”
陆岐然动作一顿。
程如墨老家在山城,早年她回家需要坐船。记得大学时候她常说,一直有个梦想,希望和好朋友坐在船上看夜景喝啤酒。
此刻程如墨也不知是不是随口一提,因为下一瞬她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吃粉丝,粉丝又热又辣,她鼻尖上浮起一层细汗。
程如墨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奇怪,好像突然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放在当年,别说像现在这么大大咧咧地吃东西,就让她当着陆岐然的面大点声音讲话都恨不得要了她的命。
果然年龄没白长,当年的矫情劲虽还没根除,但再也不会用来恶心别人顺带恶心自己了。
正吃着,陆岐然突然说:“今天的事,对不起。”
程如墨差点一口呛住,她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方说:“没什么,你应该这么做。”
陆岐然沉默下去,程如墨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打算,便打算接着吃。
“你是因为知道了白苏和邱宇的事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程如墨却一瞬间就听懂了。这边陆岐然已经放了碗,并不看她,只看江面。他声音比方才冷了三分,不知是不是错觉?
程如墨也放下碗,半天没说话。
人总有冲动的时候,真要追究当时的冲动的原因,却并不一定总能理得清楚。
程如墨承认,不能说不是受了白苏的刺激,也不能说完全是受了白苏的刺激,但无论如何,和邱宇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她有些想笑,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鸿门宴。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陆岐然,笑问:“你先告诉我,原因是什么你在意吗?”
陆岐然也转过头来看她。
距离很近,程如墨觉得这样看来他轮廓显得更加坚硬。夜色中目光明亮,却又寒星一般疏离。
对视了极短又仿佛极长的一个瞬间,陆岐然方轻声回答:“不。”
程如墨立即一笑,头微微往后退了几分,正打算重新端起汤碗,陆岐然却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程如墨顿时吓得呼吸一滞,心跳也骤停了一拍,却见陆岐然抬手将她用来盘发的笔抽出,她头发随即散落下去。
这动作岂止是暧昧,完全是十足的调情。夜色沉沉,在她看来,陆岐然的目光也仿佛江中灯火一样闪烁不定。当然,或者其实闪烁不定的正是她自己。
她下意识地先笑起来,压低了声音,听来仿佛呢喃:“你不会想吻我的,我嘴里一股螺蛳粉的味道。”
陆岐然扣住她手腕的手指紧了两分,如此僵持了几秒,彻底松开,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程如墨笑笑,将地上的外套捞起来,起身递给陆岐然:“你的衣服。”
她本是打算帮他洗了再还给他,但仔细一想,这就像是钱钟书《围城》里说的,男女交往往往从借书开始,一借一还,关系就暧昧了。她若是拿了陆岐然的衣服,两人不可避免就要再次见面。但眼下光景,还是别私下见面为好。
陆岐然将衣服抖了几下,拎在手里。他走前面,程如墨走后面。两人拦了辆出租车,先往程如墨住处去,再去江城宾馆。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像是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程如墨心想,所谓一夜情,也就是一夜情罢了。
第二天程如墨回了趟家,一到家就被刘雪芝一顿臭骂,问她上周怎么没回家。程如墨手里捏着遥控器,一边百无聊赖地换台,一边与刘雪芝周旋。
好歹第一轮拷问过去了,刘雪芝突然问她:“子月是不是去找过你?”
“不但找了,还找我讹了部手机。”
“多少钱?”
“四五千。”
刘雪芝本在绣十字绣,手里拿着剪刀正在绞线,听程如墨这么回答,顿时将手里的剪刀一把掼进针线筐里,骂道:“真是只喂不饱的狗。”
程如墨没说话。
“昨天你幺舅妈又打电话过来,说你表弟头上长了个疮,家里医院治不好,要来我们这皮肤医院看看。这一来吃住倒不说,医药费也得我们出,到时候他们回去,还得给你表弟置身衣服,少于五百还不行。”刘雪芝啐了一口,“呸,真当我们这儿是免费收容所了。”
程如墨本就心烦,听刘雪芝这么一通抱怨更是烦得想撞墙。她很想对刘雪芝说,要是不想接待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但她也明白这些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真要哪里招待不周,幺舅妈回去一通乱说,刘雪芝肯定又要气得血压升高。
刘雪芝骂了一通,心里舒坦些了,又问程如墨:“你是不是带男人到你住的地方去了?”
程如墨一惊,立即坐起来:“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刘雪芝绷着脸,声音活像是在冰箱里冻了一遭,冒着冷气。
程如墨明白过来:“你别听严子月嚼舌根。”
“她说了,可是看见那什么……盒子就直接摆你床边柜子上。”
程如墨顿时难堪:“我带人回去又怎么了?难不成我还没嫁给邱宇,就得替他守活寡?”
刘雪芝瞪着程如墨:“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懂不懂什么叫自重?”
“我怎么就不自重了?”程如墨抬高了声音,“我一没劈腿二没给人当二奶……”
“你还有道理了”,刘雪芝打断她,“你不看看你今年都几岁了,还这么晃晃荡荡不着调,你打算几时结婚,你自己说?”
程如墨不说话,电视里相亲节目正放到男嘉宾的第二段视频,台上二十四盏灯已经全灭了。
刘雪芝自认为捏住了程如墨软肋,立即打蛇随棍上:“前几天我跳舞认识了一个人,她儿子也还没结婚,今年二十九岁,学计算机的,工作也还好,你下周找个时间见见。”
“我不去。”程如墨抱着枕头,扭头不悦地回答。
刘雪芝拉长了脸:“让你见个面,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结婚。”
“反正我不去。”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刘雪芝冷声说,“你信不信我把你表妹说的话告诉你爸?”
“我怕他吗?”程如墨立即反问,声音不自觉尖了几分,“我现在都自己拿工资了,我怕他吗?”
刘雪芝自知触到了程如墨的雷区,立即噤了声,但仍是板着脸,将一张纸条拍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走进厨房做饭去了。
程如墨瞥了一眼,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周一开了最后一次会,陆岐然和他们组长就要回去了。
程如墨开完会去茶水间泡咖啡,过了一会儿瞥见陆岐然端着纸杯过来了。她往旁边让了让,一边倒水一边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哦”,程如墨垂眸,淡淡地说,“我明天晚饭要去相亲,得提前准备,就不送你了。”
陆岐然顿了数秒:“嗯。”
程如墨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她其实不打算打刘雪芝给她的那个电话,但不知为何有种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的冲动,犹豫之下还是拨过去了。
这种冲动,程如墨也不是第一次有过。
大三上学期,学校生科院学生会办了个活动,叫“七天契约情侣”。顾名思义,这活动就是根据大家报名的要求进行速配,配对成功的人当七天的临时情侣。七天以后,若是看对眼了,可以继续发展。
当时程如墨也是冲动之下报了名。她只规定了身高和专业,最后配给她的人,各方面都符合她的要求,偏偏是小她两岁的大一学弟。学弟一米七九,长得也还不错,但两人共同话题贫乏得如同嚼烂了的甘蔗,榨不出半点汁水。
当然最后程如墨也没能坚持住七天,冲动退散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懊恼,和学弟讲清楚,两人从此相忘江湖。
接她电话的是个非常温和的男生,程如墨和他礼貌周旋之后,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一路顺风。”程如墨没看陆岐然,最后这么低声说了一句,端着咖啡回到自己工位。她站在电脑前愣怔了数秒,将杯子端起来抿了一口,又立即吐出来。
苦得要命,忘了加糖。
周一一整天,程如墨都在修改宣传方案,争取下班之前定稿。紧赶慢赶,还是比下班时间晚了一小时。
正要走,齐简堂过来了。
他今日穿着件骚包的粉红色衬衫,手里捏着一款墨镜,看程如墨正在收拾东西,笑说:“小墨墨,还没走呢。”
“又发春了?”程如墨懒得理他。
齐简堂笑嘻嘻凑过来:“接了个外快,我打算做完就换辆新车,你帮我参谋参谋?”
“我能帮你参谋什么,我就认识大奔,你买得起吗?”
“暂时是买不起,但如果你想要去当彩礼,我一咬牙,也就买得起了。”
“那你还是攒好你的老婆本吧。”程如墨东西收拾妥当,“我要去吃晚饭,你还不走?”
“按理说我应该陪你,不过我今天有约了,改日请你。”
“谁稀罕。”
程如墨快要走到门口了,齐简堂却又将她叫住。
程如墨转身看他:“还有什么事?”
齐简堂走到她面前:“差点忘了正事,我想让你去出趟差。”
“去哪儿?”
“崇城”,齐简堂看着程如墨,“这个项目上线早期需要我们派人去盯着,我肯定是不能去,其他人去我又不放心。”
程如墨沉吟。
“当然你去我也不放心。”齐简堂意味深长地说。
程如墨自然懂他的意思:“我要出差补贴。”
“顶多给你补月薪的十分之一。”
“苍蝇腿也是肉。”
齐简堂嫌弃地看她一眼:“你熟悉方案和流程,盯紧一点吧,这个项目如果成功,对我们策划部拓展业务也很有帮助,至于其他的……”
“你放心。”程如墨打断他。
齐简堂静静看了她几秒:“好吧,你周四过去,我让人帮你订机票。收拾收拾下班吧。”
走出写字楼,程如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是卫界先生吗?不好意思,本来和你约定了明晚一起吃晚饭,但是我临时有事,我们能不能下次再约?”
那边爽朗地说没关系,打听了一下她最近的安排,听说她要出差,又顺便祝她出差愉快。
“是个好人”,程如墨挂了电话,叹了口气,“可惜了。”
心里那股冲动,退潮一样,散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