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蔡和全叔想干什么?
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在挑拨离间,一切只是场恶作剧。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自己推翻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做这样无聊又危险的事。
反过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信息看来就是真的了。
这两个流氓混在船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权衡利弊。也许在他们看来,那些乘客虽然人数占优,但毕竟是乌合之众,船上的淘海客都身强力壮,个个都有武器,而且还有蛟爷和七哥这样的猛人,依照全叔两人的奸猾,多半会判断出哪方更有优势。
更重要的一点,我想这两个人渣一定也想到了,那就是在海上生存,靠着蛟爷他们一定会更有把握。最后还有一个非常阴暗的原因,乘客人数众多,但食物已经极其少了,如果蛟爷这边赢了,人少些生存的几率会更大。
想到这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我什么时候也变的这么阴暗了?可以如此自然的用这样阴毒思路去分析局面。但我没有更多的心情和时间来感慨,黑皮蔡和全叔这种十恶不赦的恶棍,做出这种决定是为了活下去。而我的愿望也很简单,和他们一样,活下去。
我的思路再次回到黑皮蔡和全叔两个人身上,陷入这样的死地,如今他们心里一定后悔万分吧。
脑子里转了一大圈,虽然想的事情很多,但只是花了一两秒的功夫。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布团揉起来,合上药箱站起身朝全叔走去。
路过蛟爷的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把布团扔在他脚下,然后假模假样在全叔跟前蹲下,胡乱翻出几味药,虽然不至于把他毒死,但都是故意拣最苦的,然后胡乱塞进他嘴里。本来还想再给他扎上几针解解气,毕竟事情重大,害怕节外生枝,看到他嚼着那些又苦又腥的药草,但又不能吐出来的尴尬表情,心里颇为痛快了一番。
回到船的这边时,蛟爷居然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异的表情,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看到布条上的字。当我走过他身边时,蛟爷轻微对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七哥正躺在船板上闭目养神,我坐到他的身边,看周围没人注意,轻轻伸手在他手背上写着字。我写的很慢,写好一个字,七哥就用手指在船板上轻轻磕一下。这五个字我写了两遍,从头到尾七哥都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拍了拍我的书,表示知道了。我缓缓地躺下,夜晚还有很久才会到来,但我现在已经抑制不住开始焦虑起来。
当天晚上分发食物,仍然只分烧焦了的半条鱼给舱尾的乘客,我们则是每人一条大鱼。但这次没有人再嚷嚷,大家默不作声领取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我仔细观察,发现不少人看向分鱼的虾仔时,眼神里充满怨毒,这仇恨让人胆战心惊。我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收到那个布团,是否能看出这诡异气氛下的不正常?下一刻我自己给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多半只会认为乘客们都已经接受了被压迫的现实,就像在泉州城里,所有人都接受了被日本人打到家门口的事实,无法反抗,只能逃。但现在,从打开布团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逃到这里,我已经无处可逃。
在压抑的气氛下,船上的人都默默地吃了东西。我冷眼旁观,看着两边的人都有所准备,船尾的人假装去舱板上面透气,然后拆掉了好些趁手的舱板木条什么的下来。我们这边,也早就准备好了家伙,躺在船头小心防备着,我摸着怀里的鱼棱,感觉手心有些出汗。
钟灿富分完食物后,和另一个淘海客走了过来,两个人拿着几块船板,用手里的鱼梭切割着,嘴里大声说着一些捕鱼抓虾之类的窍门,像是要做什么捕鱼的工具。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我不敢总盯着他看,怕被看出内心的紧张。
钟灿富却根本没看我,只是对蛟爷说了一句:“今晚我睡那边,看着那群货。”就转身走向人群,拉出那个之前用身体换鱼的女人,旁若无人地走到远处的舱板后了。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变故是肯定的了,但那个疑问不停在脑中盘旋:
钟灿富为什么要这样做?
夜很快就深了,耳边听到我们这边的两个淘海客故意发出来的鼾声,等了没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条灿烂的银河,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娘给我讲的故事,牛郎和织女就隔在这条银河的两段。
窸窣的声音打断了短暂的走神,缓慢但是坚定的靠近,我甩开其他的念头,微微抬起头,在银河那漫天闪亮的星光下,一群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头悄悄走了过来。我死死的捏紧沉重的铁力木木条,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群黑影中有人发出一身大喝,借着月光,我看到钟灿富带着两个淘海客操起家伙就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两声惊呼,接着一阵骚乱,看样子是人群中的黑皮蔡两人已经偷袭得手。趁着他们分神的功夫,一直假睡的七哥暴喝一声,手里的鱼梭飞出,正钉在最前面的邱守雄胸前,这一下七哥是使了全力,邱守雄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见鱼梭扎进他前胸大半截,他连呻吟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鱼梭上的余劲给带倒在地,一动不动,后背露出闪亮的梭尖,我完全没想到七哥的手上功夫这么厉害,居然一下毙命。而面对面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另一个人给当场杀死,还是第一次,这种血淋淋的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不光是我,对面暴乱的人也被震慑住了。我能感觉到很多人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这群乌合之众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场面?
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显然被七哥这一下给撩拨得热血沸腾,手里拿着家伙继续向前冲去,那边的大部分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吓得傻了。眼见预想中的恶战即将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忽然钟灿富上前一步,一棍子挥过来,势大力沉,连空气都给划破,发出呼啸声。这一棍又快又狠,正好打中一个淘海客的脑袋,直接把他打得踉跄几步跌倒在船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其他淘海客立即骂了起来:“灿哥,你是不是招邪了,连自己兄弟都杀,你不要逼我们动手啊!”
钟灿富凶狠地挥舞着棍子,大声道:“什么兄弟不兄弟的,老子只想活命!”又转头骂道:“都他娘上啊,不把他们干掉,我们都得死!”
那些船客听了这句话后,却反应各异。有的跟着他冲了过来,有的扔下武器抱头蹲着喊道:“蛟爷,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有几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更是被吓得炸了窝,到处哭喊着乱跑,场面一片混乱。
我拿着鱼棱守在阿娣身边,她死死躲在我的身后,抓着我的衣服发着抖,这种场合我只能尽量保护着她,因为蛟爷拿着一把鱼梭也加入了战团,他的步子很稳,跨步的幅度看起来不大,可行动的速度很快,像一个将军上了沙场一样镇定自若,通常只是一捅或者一扎,对面就有一个人倒下。
这场战斗结束的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的预想里,这是一场惨烈的搏杀,背水一战的乘客们为了生存红了眼和淘海客大战,可实际上,一转眼之间,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虽然人数多出几倍,但这些乘客们显然从身体到心理上都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只有钟灿富其他少数几个人算是有战斗力的,坚持了一小会,尤其是钟灿富,那个被他一棍子打飞的淘海客我后来检查了一下,脑袋都被打的凹进去一块,眼看是已经活不成了。而虾仔也被他抢过鱼叉,一叉捅穿了腹部。
但面对七哥这样的猛人,他们还是很快被吓破了胆。在死了四、五个人后,船客那边已经完全崩溃了,到了后来,好几个人甚至只是看着气势汹汹的蛟爷走过来,立刻丢下武器,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咒骂,内容无非是“我们是被强迫的”或者“我们是被蒙骗的”,他们口中的主谋钟灿富却一声不吭地负隅顽抗。直到蛟爷一梭子飞过来,鱼叉穿透他的大腿把他钉在船板上。
那一下看得我心惊胆战,却听不见钟灿富喊一声疼。他边上有两个女人好像是疯了,手无寸铁也哇哇大叫着扑了上来,又立刻被打倒。全叔和黑皮蔡早就在混战一开始时,在背后下了黑手,然后趁乱从人群中溜了出来,此刻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直接上前把这两个女人踢下了船,她们在银色的海面上扑腾没两下就消失了。
到了这时候,依然还在顽抗的只剩下六七个拿着木条胡乱挥舞的乘客,被围在了舱尾的角落里挥舞着木条作垂死的挣扎,他们又怎么会是七哥、黑皮蔡他们的对手,片刻之间就都被打倒了。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见到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跳了起来,是那个让我鄙夷的土财主。他哭号着爬到蛟爷跟前,边哭边大喊道:“蛟爷,你们放过我吧,我是被他们逼的啊。”
蛟爷提起鱼棱就向他扎了过去,鱼棱扎进了土财主的肚子里,他死死抓住鱼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嚎,逐渐声音微弱了下去。
我看到这里,暗中叹了一口气,虽然明知肯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心里还是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悲凉。蛟爷连一眼都没有看那土财主,对他的惨叫声也是充耳不闻。这场以少对多的战斗我们这边也有损伤,蛟爷、七哥还有一个淘海客身上都挂了彩,还好都是些小伤,不是很严重,但虾仔和另一个淘海客都死掉了,黑皮蔡和全叔倒是毫发无伤,不得不佩服这两个恶棍奸猾过人,这种情况下也能安然无恙。
不过总体说来蛟爷这边以少对多,能赢得这么彻底,还是很不容易的。说实话,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心里也是一块石头坠了地,但蛟爷脸上丝毫没有大局已定的轻松,也不管腿上的伤口,被另一个淘海客扶着,反而神色凝重的看着浑身是血、坐在地上的钟灿富。
钟灿富浑身是血,被鱼叉刺穿的大腿不停流出鲜血,把身下的一大块船板都浸湿了,和其他嚎哭悲鸣或者磕头求饶的乘客不同,他虽然伤得很重,面色惨白,却一声也没吭,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蛟爷。
蛟爷叹了口气,向着钟灿富问道:“为什么?”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钟灿富却惨然一笑,答道:“蛟爷,十五年前我年纪还小,侥幸活了下来。这次我肯定活不下来了,不如搏一把,反正多活了这么些年,就当白赚了。”
这两句话,我隐隐听出是当年的事,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蛟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没有打断他。
钟灿富咳了几声,继续说道:“我阿灿对蛟爷你算的上是忠心耿耿,但我太了解你了。福昌号现在这样子,就算能到那里,也剩不下几个人了。我可不像去补那些空位……”
说道这里,忽然一道白光闪过,钟灿富的声音变成了惨呼,蛟爷手里的鱼梭已经扎进了他的腹部。
钟灿富嘴里不停往外流着血,嘴里含糊的说道:“蛟爷……没用的……现在……人不够了……”头一歪,再没有了动静。
蛟爷静静看着钟灿富的尸体,忽然冷冷地道:“灿富,你不懂,我和原来已经不一样了。”
我看着死去的钟灿富心里一阵发寒,我并不了解他,对他的印象也非常糟糕,因为他总是找我的麻烦。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有蛟爷的回答,突然让我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船上的局面虽然得到控制,但还需要善后,我站在那里,忐忑的猜想着蛟爷他们会怎么处置剩下的人。蛟爷先走上前,把钟灿富尸体上的鱼叉拔出来,然后一脚把尸体给踢下了海,忽然转头看着我,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乘客,对我说道:“闽生,这几个人你来解决。”
这一句话让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即使再也不想去做,也无法再逃避了。
那几个人已经吓破了胆,几个大男人跪在那里,机械地磕着头,嘴里不停求着饶。我从内心深处是觉得他们很可怜的,这些人原来只是本分的普通人,虽然刻薄寡义,也会落井下石,但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好更多指责的。如果是上船前的我,也许会怒斥他们的卑劣行为,然后转头向蛟爷他们求饶,希望能留他们一命。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这么幼稚,再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更重要的一点,既然已经彻底决裂了,那么这些人必须得死。
回头看了一眼阿娣,她抱头坐在船板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形势逼人,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些血淋淋的东西被她看到,所以看到蛟爷过去把惊恐得浑身颤抖的阿娣抱着,轻声安慰着,我只能略带愧疚的转过头,忽然也有种心酸的感觉。
决心早就已经下定,再没什么好犹豫的,我接过蛟爷递给我的鱼叉,使劲咬住嘴唇,狠狠地对准一个跪在我面前的人,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