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这般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在座之人各种心照不宣,一个个假装懒洋洋的样子,能在这里的都是人精,若是连陛下这点小心思都不明白,那可就真是愚不可及了,所以大家也只当是在商讨一件不值一提的事,露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便听朱棣继续道:“郝家世镇交趾,理应为朝廷效命,不过火铳队毕竟人少,而且火器善守而不善攻,只怕用处不大。可是话说回来,朕并不指望火铳队平叛,便让他们协同进剿也无不可,旨意颁下去吧,郝风楼若是造船有闲便去磨砺一二。”
众人纷纷道:“陛下圣明。”
朱棣挥挥手道:“朕也是乏了,诸卿告退吧。”
解缙便率先站出来,其余人纷纷起身:“微臣告退。”
大臣们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一个朱棣。
朱棣呼了口气,想着方才的奏对,手抚着案牍,满是倦意。
他实在有些累了,竟然突然现许多豪情壮志居然被这无数的琐事消磨了个干净,即便是一只老虎,困在这洞天里,被那无穷尽的灾荒、叛乱包围,也会生出厌倦之心。
对于眼前的处境,朱棣可谓是深痛恶绝,而对交趾所生的事,朱棣亦是忧心不已。
交趾的事怎么瞒得过他?以他的眼光当然明白交趾现在遇到了一个死结。一方面,他不能大动干戈,再不可能动一场南征,可问题在于,单凭交趾和广西的卫兵,这叛贼是越剿越多,可见那些个流官已在交趾人心丧尽,眼下进剿宛如抱薪救火,越剿,交趾越是混乱。越是混乱,就有越多人流离失所,会有越来越多的乱兵劫掠,导致人心丧失得更快,使许多人不得不铤而走险,从良善百姓变成叛贼。
这样下去,这交趾于朱棣来说实在有些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剿不掉叛贼,任由这样糜烂下去,难道就此放弃?朱棣当然不肯放弃,登基这么多久,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个。他不是建文,建文是正统,名正言顺,而他名为靖难,却是自知自己得位不正,正需要脸上贴金,彰显文治武功。才能显示这是天意如此,维持自己的皇权稳固,否则一旦招致人的怀疑,沦为了笑柄,可就不妙。
眼下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剿贼那样简单,更重要的是如何安抚和招讨,安抚是一方面,招讨也是一方面。一味的任用一种法子,都不足以解决眼下的问题。
猛地……朱棣似乎想起了一份奏书。
这份奏书还是半年之前,郝风楼进上的,此前郝风楼和一些大臣争论交趾的问题,最后朱棣打算推郡县,郝风楼倒是没有继续争辩,只是上了一道陈情。说什么陛下推行郡县本没有错,只是交趾亦有特殊之处,流官自有流官的弊端,一旦流官为祸则交趾必乱。何不如效仿云南。一面设置流官,另一面分封土司,先稳固人心,再徐徐图之。
若是从前,朱棣对此不以为然,而现如今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当时郝风楼的论点很简单,无非是安南人虽是汉服汉语,可问题在于士绅豪族们终究及不上中原的士人,若是使他们参与科举,即便是安南大儒也难以考中,安南还在的时候,他们尚可以做官,可是并入了大明,数十上百个子弟竟连个举人、秀才都未必捞得到,没有功名还谈什么士绅,不是士绅,流官必定对其满不在乎,如此一来,双方的矛盾必定加剧,假若连这些人都对朝廷心怀愤恨,若是暗中煽风点火,交趾必乱。
郝风楼的预言……实现了……
朱棣不由苦笑,当时自己显然自信过了头,当时还觉得郝风楼是胡说八道,现在细细思来竟是十分有道理,历朝历代,做皇帝的总是喊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事实也是如此,士绅们根据培养子弟,得到大小不一的功名,而这些功名又成为了特权,有了这个特权,上任的官员到任之后自然不会轻易得罪这些‘士人’,毕竟这些人影响着士林清议,甚至在本地乃至于朝廷,都有如蜘蛛网一般的关系,因此上任的官员要体现‘爱民如子’,就不免要对这些士人极尽优渥。而士绅们呢,在得到地方父母官的‘照顾’之后,再协助官府办差,如催粮、捕盗、办学、修桥铺路之类的事,双方的权利是互补的,地方官代表的是朝廷,而士绅代表的是本地的影响,在地方上,双方通力合作,一起治理百姓。
可是在安南,显然这个基础就彻底的打散了,由于交趾没有士,自然也就没有绅,那么在地方官员眼里,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巨贾和豪强罢了,你没有影响力,不能威胁到人家,不能影响到他的仕途,人家不整你整谁,于是流官贪婪无度,大权在握,根本罔顾‘民情’,而那些交趾豪族,地位在交趾建省之后本就急转直下,又受地方官盘剥,不免心怀怨恨,在这种情况之下,稍微有点火星,有一群百姓造反,原本那些协同官府一起弹压民变的士绅们,摇身一变,竟都成了反贼。
一丁点的百姓造反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假若在这民变背后却交织了许多地方豪族,事情可就严重了。
朱棣忍不住唤道:“郑和,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