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无数次梦到过,这漫天雪花飘落……
每年总会有那么一场雪,不早不晚,自春天到来,又随春而去。
春之雪。
第一次遇见她时,便是在这春雪之中。
那一年,他二十岁,弱冠之年。
他本是这山中樵夫,家境贫寒,只能以砍柴为生。
忽一日,恰值春季乍暖还寒之时,进山砍柴,不多时天上便飘起雪花来,这雪花纷纷扬扬,落到手里,却并不觉得冰冷。
倒隐隐觉得有淡淡香气,樵夫心中喜悦,暗道,这春雪却是怡人,虽然怪异,却也并没有多想。
正是这时,只听得林中一声女子惊呼。
樵夫心知不妙,这山中猎户甚多,怕不知是谁家女子贪玩,误入了猎人陷阱。
于是循声而来,只见这春雪之中,坐着一位白衣女子,生得容貌艳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樵夫问其发生何事,只听那女子道,“我来这山中采药,却不想遇上毒蛇,方才被咬了一口,恰在这脚腕处,此刻只觉得腿麻,动弹不得。”
樵夫听她如此说,心中骇然,若是被那毒蛇所咬,只怕不时便要毙命。
“姑娘,可否给在下看一看?”樵夫拱手作礼,却因这性命关天,也未等女子回到,便蹲坐下来,将女子脚踝抬起。
女子便觉有些意外,不觉间羞红了脸,只轻嗯一声,算是应允。
樵夫捧起女子双足,将其中一只脚踝露出,只见雪白肌肤之上,确实有着浅浅的两点牙痕,虽未流血,只看伤口已然发黑,想是这毒蛇确实有毒。
“姑娘可忍着点痛,在下将姑娘毒吸出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谅解。”
樵夫说完话,自将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在她伤口处略割得深些,然后俯身下来,为其吸毒。
女子闷哼一声,想是疼痛难忍,只把脸侧过一旁,不敢看他。
樵夫为其吸完毒血,又为其将伤口包好,见她行动不便,便欲背她下山。
问女子家中何处,只言在这山中深处。
樵夫将女子驼于背上,手中拎着她一双鞋,便按照她的指引往山中深处走来。
到得一处茅屋,女子便言说,这便是我家了。
女子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拜谢他救命之恩。
樵夫心中喜悦,早已为其倾心,又恐唐突佳人,于是拜别归家。
此后多年,他仍记得那天女子与他惜别的样子,彷如命中注定一般。
……
那一年春雪中,他每日黎明时分便上山砍柴,日落而归,只望着能再见到她。
每日女子一边采药,一边与他说些闲话。
樵夫本是这山中粗人,不善言语,只觉得女子说得甚好,倾心听着,心中甚是欢喜,不曾觉得这日暮将至。
如此,便过了月余。
春雪也断断续续下了月余,便不再下了。
这一日,女子与他道,“我有要事去往外地,或要明年春日之时才能得回。”
樵夫心中怅然若失,一颗真心将吐未吐,只言说来日再见,于是拜别女子。
翌日,果真如她所说,并无再来。
樵夫再去寻那山中茅屋之时,虽遍寻角落,亦觅之不得,心中黯然,但记得女子临行前言语,便耐心候着,等着来年春季时分。
……
第二年,又逢春季乍暖还寒时候,樵夫山中伐柴之时,只闻得一阵淡淡幽香,空中一片雪花飘落,落到手背之上便迅速化去,再抬头去看时,只见空中雪花飞扬,犹如花雨一般。
樵夫心中一动,暗道莫不是她回来了。
忽听得一人叫他,回身望去之时,只见那白衣女子端立雪中,犹如天上仙子一般。
樵夫本是豪爽之人,此时再见,如何舍得,便与女子告知心事,欲娶其为妻。
女子也本早以芳心暗许,羞红了脸,点头答应下来。
论及婚嫁之事,女子言说自己父母早亡,只孤身一人住在这山中,也不曾有过名字。
樵夫听完,虽觉奇怪,也不曾多想,略一思量道,“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罢。”
女子点头称是。
樵夫思忖片刻,道,“我与你在这春雪之中相识,而你又是每年春雪之时与我相见,不如就叫你春雪吧。”
女子得了春雪之名,甚是欢喜,便同樵夫一同前往家中。
……
樵夫有一兄长,待之如父,此时娶妻便通报于他。
这兄长得知自家兄弟娶亲,自是高兴异常,于是同他一起前往家中。
樵夫将女子迎出拜见兄长。
兄长得见,脸色凝重,只因见他空挽着手,却并不见得一物,更不用说他这将过门的妻子。
兄长怕自家兄弟是得了癔症,于是便要带他去看郎中。
樵夫心下诧异,再回头看时,自己这美貌妻子正立在身畔,兄长又为何视而不见?
两人皆疑心对方得了癔症,于是找来邻居坐实。
谁料邻居也对这女子视而不见,宛若无物一般。
樵夫心下骇然,再去看女子之时,只见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望着自己。
……
因未行过礼,并不曾睡在一处。
晚上两人皆未能入眠。
樵夫在榻上辗转难眠,忽听得门扉声响,于是起床来看,只见女子立于雪中,欲往门外而去。
樵夫心中一紧,赶紧将她叫住。
女子回身望来,脸上挂泪说,“既然我只是你的妄想,便让我消失吧……你还有你的大好前程……”
此时月光皎洁,落到女子身上,映得如雪肌肤光华明亮,宛若天人一般。
樵夫夺门而出,奔至月下,挽起女子双手,道,“我只道遇得你,如遇天上仙人,他们看不见你,只因为是肉眼凡胎而已。”
女子抬头看来,只见这敦厚汉子,平日里粗犷模样,此刻却已是泪流满面,不免让人怜惜。
樵夫顾不得脸上泪水,笑言道,“若我真是癔症,此病因我而起,你又怎能离得去,癔症发时,便是你回归之日……若是病,我也愿一直病下去,只要能同你一起……”
女子见他言辞恳切,早已哭成泪人,便点头应允留下。
……
是夜,两人独自在家中拜堂成亲,结为连理。
樵夫虽未得兄长祝福,但不敢不敬兄长,于是于第二日,携妻登门拜访。
兄长听他说及昨夜拜堂成亲之时,肝火大动,只道是这二弟癔症发作,不可救药。
樵夫拜谢过兄长,觉得为人兄弟已经尽了礼数,也不去管他,只想和妻子一同过日子。
……
樵夫便每日上山砍柴,女子在家养鸡,两人日子虽然平淡,但是却甚是和睦。
只有一点比较奇怪,就是每年春去之时,女子便要离开,到得第二年春来之时又才回来。
如此,樵夫也习惯了每年与她团聚一季的日子,断断续续,便过了有六七年。
……
这一年,春雪将尽之时,女子与樵夫拜别。
临行前,只觉得惆怅缱绻,女子脸上挂泪道,“我走后,夫君可得好生照料自己,敬重兄长,与邻里和睦……”
樵夫见女子从未如此啰嗦,宛如生离死别一般,只觉好笑,道,“你就不必担心我了,你好生照料自己,只等明年春雪之时归来,再共聚天伦。”
女子点点头,一步一回,走得远了,又向他招招手。
男子也与她挥手作别。
只见一阵春风吹来,迷了双眼。
樵夫揉眼再去看时,再无了女子踪迹……
只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然觉得忐忑不安……
……
这一年,妻子并未如期而至。
等了月余,方才有这春雪降临,又过月余,仍不见佳人归来。
樵夫心中怅然若失,只一阵担心害怕,冥冥之中,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度日如年,每日在山中砍柴,彻夜未回,只是默默看着熟悉的景象,盼望着,等待着……
直到——
天空素净透亮,一朵雪花从上面飘落下来,到得手中,残留着一丝冰冷,便迅速化去。
转眼之间又是一朵。
砍柴男子将手中雪花握紧,抬起头来,只见漫天雪花飘落。
“春之雪。”
似曾相识……
春风吹起漫天雪花。
正是这时。
他听到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心中突然一动。
于是循声而来。
只见远方雪地之中,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转着圈,手中举着一片冰叶儿哈哈大笑。
却并不是她……
……
“春雪!春雪!”马腾突然从踏上坐起,只见眼前哪里有什么春雪,只有张贤一张须发斑白的脸。
“你醒了?”张贤笑起来,“来说说这春雪,是怎么回事吧?”
马腾见张贤询问,便一五一十地将这前尘往事都说了一遍。
张贤听完,点头道,“怪不得。”
马腾经过昨天夜里一事,对张贤的一番仙术颇为敬仰,此刻见他面色凝重,心想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是有什么问题,还请仙人指教。”
“指教倒是谈不上,”张贤看着他道,“我也不是什么仙人,我们这一行,自称为丹青师。”
“丹青师?”
张贤点点头道,“丹青,泛指这世间一切虚妄之物,只因开山祖师能通过笔墨对其进行驱使,故将其称为丹青。”
马腾听他这么一说,似懂非懂,道,“那这丹青与我有何干系?”
张贤轻笑一声,回头看他道,“你以为你这妻子是什么?”
张贤这话的意思,就是说马腾的妻子,其实也是丹青,并非人类。
“我妻子……”马腾先是一阵疑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跪地对着张贤就拜。
这下倒弄得张贤自己摸不着头脑了,这马腾是怎么了,得知自己妻子非人还如此高兴,还要谢我。
张贤赶紧伸手来搀他起来,道,“你妻子并非人类,这样说你可明白?”
马腾立着身体哈哈大笑道,“马腾一直以为我这妻子……”他欲言又止说,“以为我这妻子,只是我平日里的幻想罢了。”
说完这话,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张贤,眼中精光闪烁,宛如重生一般,道,“世人皆不信我,只有仙人信我,得仙人证明我妻子非我妄想,马腾实在是感激之至。”
就是此时张贤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大汉心里认为自家妻子并不存在,而自己说她是丹青,反倒给了他希望。
看他这副高兴样子,张贤一时之间竟是苦笑不得。
“你且先别高兴。”张贤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说,“刚才张贤也说了,这丹青皆是虚妄之物,大小精怪都算在其中。而你可知道,人与丹青通婚会有何后果?”
马腾见他神色凝重,心想肯定是很严重,于是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道,“会有何后果?”
张贤叹了一口气道,“丹青与人结合,双方必互通精血,这丹青入得你体内,便会逐渐与你肉身结合,最后将你同化,变成非人非丹青之物。”
说到这里,一边端坐的苏墨恍然大悟,淡淡地看过来,嘴中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昨日会引来这噬灵龙鱼。”
张贤点点头道,“这噬灵龙鱼,专门吃那些破败混乱变异的丹青,而这非人非丹青之物最是招它,这龙鱼昨日来此,我原以为是我用法不当,导致被丹青反噬,此时想来,它应是为你而来。”
马腾听他如此一说,心中了然,沉默片刻道,“马腾昨日夜见了那龙鱼神兽,既然仙人都无可奈何,马腾这就去送于它吃了,免得连累仙人和这城中父老……”
他说着话,就披衣而起,准备夺门而出。
张贤赶紧将他拉住,奈何他力气颇大,一时竟拽不回来。
“你且站住!”张贤大声喝道。
马腾见他动怒,只得回来赔礼,端正坐好。
张贤咳嗽一声,先平复一下心中怒火,再回头与他说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性急,我话还没说完,你便要去送死。”
见马腾低头不语,张贤继续说道,“我方才说那噬灵龙鱼是为你而来,但是你可知道,它也非为你一人而来?”
马腾听得一头雾水,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何人?”
这一问,让张贤颇为尴尬,因为他知道,昨夜得以逃生,只因那龙鱼去追那白色荧光之物,料想应该是马腾夫人,这丹青与人结为连理,必然互通精血,马腾与丹青结合,变成非人非丹青,而他这妻子又怎能不与这精血结合,变成非人非丹青之物?
只怕昨日那龙鱼已经将他妻子吞了去,此刻若让马腾知晓,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想到此处,张贤心中一叹,暗道这丹青春雪,倒也是一有情有义之物,舍身救夫,至于一年之前离开,怕也是觉察到了这些变化,怕连累丈夫被这噬灵龙鱼吞噬,所以才离开的吧。
张贤咳嗽两声,道,“我的意思是,这世间丹青,本就千奇百怪,指不定哪里便有一些破败混沌之物,龙鱼恐怕也被它们所吸引。”
马腾点头,闷声道,“那我又该如何,别人是别人的事情,我也没这本事管他们,但这龙鱼有朝一日还是要来吃我的,若是那时,连累了他人,可非马腾本意。况且,我这妻子一去一年,渺无音讯,怕已不在人世了,倒不如我去送了这鱼腹,一来免得祸害苍生,二来可与我夫人在阴间团聚……”
“你可知生命可贵,怎可如此轻生?”张贤发出一声叹息,心急万分。
他见马腾模样,叹其不惜生命,却一时又没有好的办法,只在房中来回踱步。
尚云见师父模样,再看看马腾这般情景,虽不知这因妻赴死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但想到之前自己家人,也是感同身受。
他凑到马腾身边,小声说道,“马腾大叔,尚云年纪虽小,不知这丧妻之痛,但是尚云家人不日前遭人残害,一家八口死于非命,却也感同身受,但尚云年纪虽小,也知这性命可贵,万万舍不得去死,马腾大叔可否也像尚云一般,好好活着……?”
马腾听完他的话,又惊又叹,惊是因他年纪虽小,可是心智成熟,非常人所能比,叹是叹其身世可怜,竟然遭遇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多谢提点。马腾知道了。”马腾说完看着尚云道,“马腾习得一身武艺,或可为你报仇……”
尚云听他说话,心中惊喜,但又想起日前师父说的话来,只摇头说“谢马腾大叔了,不过尚云这仇……”
他用眼角余光瞥向师父,见他师父心事重重,并未将他们谈话放在心上,又不想直言告诉马腾此事非他力所能及,伤了他的锐气,只好压低声音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是这血海深仇,他日定当又尚云亲自来报。”
他这一席话说完,马腾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叫一声好,只叹到,这孩子年纪虽小,却颇有气度抱负,再联想起自家身世,不免羞愧难当。
“孩子,你年纪虽小,我却比不得你,我马家兄弟本为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此刻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实在是愧不敢当……”
尚云见他想得明白,不由得开心起来。
“有办法了!”正是这时,张贤一声大喊,从万般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回身看着马腾道,“我可为你炼制一种药,你服下后,可将这体内丹青驱除出来。而且……”他看着马腾欲言又止道,“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家夫人……”
“此言当真?”马腾听完,一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心中惊喜,连连拜谢道,“多谢仙人!”
张贤向马腾说道,“我这药需得去这山中采集,顺便去这山中寻你夫人,你就不必去了,免得又招来那龙鱼。”
……
张贤怕又是在林中遭遇猛兽,于是并不曾让尚云跟着,只带着苏墨两人独自向山中而来。
有苏墨护卫,想是应当没有任何危险。
张贤进得山中,只见这春雪散去,万木逢春,不少植物都冒出头来,一片生机。
再抬头去看,只见林见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着各色丹青。
张贤脸上带笑,心道这万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丹青与人世,实为阴阳相生,互相融合,再想到马腾妻子,不由得唏嘘万千,这丹青比人,可算是至纯至善,并无那万般杂念,一切只循因果,应这天道自然……
苏墨一路跟着他,也不曾说话,只专心找这传说中的春雪。
张贤见她四目张望,只觉得好笑,于是找了一块大石坐下歇息,抬头问她道,“你这是找春雪吗?”
苏墨点点头,把眼帘垂下,淡淡道,“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