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行善,只是为了得到内心的平静,并不是为了名声。”神父缓缓地回答,浑浊的目光不知道放到了哪里,“如果因此而得到了什么名声的话,那么反倒让我有些惶惑不安了。”
神父的回答,让夏尔突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话题。
“您没必要不安,相反您应该高兴才对。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奸大恶已经够多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本不应该有的名声,而留给好人的东西却太少了,所以道德堕落,世风日下。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人肯行善事,就应该大力被宣扬,至少能给世人带来一些积极的影响,免得人人都以为做好人没有好报。”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干脆恭维了对方,“所以,神父,您不应该为您得到的名声而不安,您应该高兴,您能够变得各处闻名,是因为人们还敬仰好人,这意味着这个世界还有救,不必等到上帝亲自降下天罚,您就可以代替祂来拯救世人……”
“如果没有惩罚的话,那行善毫无意义,善行只能让人自我满足,但是却无法击破罪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恶行肆无忌惮地蔓延,坑害一个个可怜无辜的人。”布沙尼神父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感叹着什么,“所以我只是一个无力而且无用的老头而已,只能用空虚的行善来告慰自己。我不能消灭罪恶,也拯救不了被罪恶所毁灭的一个个灵魂,所以我真的很惭愧自己所得到的名声。”
话题怎么歪到这个地方来了?夏尔一下子有些无奈。
难道是人老了,思路也开始糊涂了?
“好吧,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您的名声到底有害还是有益,留给上帝他老人家进行评断吧,我们凡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夏尔苦笑了一下,然后转回了话题,“那么,话说回来,尊敬的神父,您能否抽出一点点时间,回答一下我的几个问题呢?”
“作为您赏光驾临的补偿,我是乐意回答您的问题,特雷维尔先生。”在夏尔的努力之下,布沙尼神父似乎终于将注意力收了回来,然后看着夏尔,“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您所了解的情况不至于给我带来良心上的不安。我是一个教士,请您理解一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所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给人类的法庭,碍于我的职业操守,我是不能够跟任何人透露的。”
“这一点您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您在良心上有任何为难的,我要问的问题,都是您能够轻松作答的问题——”夏尔连忙跟对方解释,一边小心地注视着对方,“我们就从贝尔图乔先生开始吧。”
“……贝尔图乔……?”听到了这个名字之后,布沙尼神父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索这个人到底是谁,好在片刻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哦……你说的是那个我介绍给柴康的可怜人吗?”
“是的,就是那位贝尔图乔先生。”夏尔心里松了口气,总算省了亲自跟他解释的功夫,“他现在是基督山伯爵身边的管家,不得不说,恐怕就是因为有您介绍的缘故,他才有如此幸运得到这个位置的。”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其他人干涉不多,我顶多就是起到一个媒介作用而已,所以您夸大我的作用了。”布沙尼神父摇了摇头。
“我可不这么看。”夏尔顿时来了精神了,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度,“没有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担保,我可不觉得基督山伯爵会把来历不明的有前科的人放到自己最亲密的位置上。”
这时候,布沙尼神父惊诧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没有想到夏尔居然已经掌握到了贝尔图乔管家的秘密。
“如果您是指那桩杀人案的话,那我得说,他是无辜的。”布沙尼神父回答。“在我的帮助之下,他洗脱了自己不应有的罪名,但是长期的牢狱生涯已经让他失去了太多东西,所以我不得不担起剩下的责任,让他有了一个安身之处。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能够在柴康——也就是你所说的基督山伯爵——那里谋到这么重要的职位,想必也是因为他的能力,而不是我几句不痛不痒的举荐而已。”
“他所牵涉的可不是单单的杀人案件而已。”夏尔笑了笑,“事实上,他是一个有案底的走私犯,进过几次班房。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案底,所以被牵涉到杀人案之后,所有人都那么容易地认定他就是杀人犯,毕竟大众眼中,罪犯永远是罪犯,对吧?所以——基督山伯爵应该也会有所顾忌,除非有您的威望在起作用,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一个前罪犯当成心腹的。神父,您具有谦虚的美德这让我非常佩服,但是过于否定自己的威望,那就不好了。”
夏尔的话,让布沙尼神父越发紧张了起来,这个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人,此时却目光炯炯,犹如是碰到了难缠猎物的猎手一样。
“你好像刻意把贝尔图乔调查了一遍,为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突然问夏尔,“孩子,你是准备调查基督山伯爵本人吗?”
“事实上不是我这么做,而是别人在这么做。”夏尔耸了耸肩膀。“神父,老实跟您说吧,自从基督山伯爵踏入国境线开始,就有一帮人在重点调查他和他身边的人了,他们甚至还来问过我。特务部门是皇帝陛下的恶犬,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有异常的人物的,所以您不必对此感到惊奇。”
夏尔对这个诘问早有准备,所以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一般来说,既然他现在是基督山伯爵的“朋友”,那么他是没有必要去调查基督山伯爵身边的人的,他这么做肯定会惹人疑心,尤其是在发现威尔莫勋爵就是基督山伯爵本人之后,他问威尔莫勋爵的问题,无异于就是问伯爵本人,那么基督山伯爵肯定私下里已经知道夏尔对他的过往很感兴趣了。
所以他需要补救,需要给自己一个看上去过得去的理由。
“皇帝陛下在调查基督山伯爵吗……”布沙尼神父垂下了视线,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不然您以为单靠我就能翻出贝尔图乔先生的过往吗?”夏尔马上又追了一句,“他是走私犯的事实,就是那些调查者告诉我的,这些调查者也问了我很多有关于基督山伯爵的问题,这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尤其是我得知贝尔图乔先生的经历之后。”
“贝尔图乔先生的经历,有什么地方值得您感兴趣呢?”布沙尼神父又眨了眨眼睛,而这时候,他已经明显有了一些戒备了,昏暗的房间里,开始弥漫着一股阴冷森然的气息,危险似乎已经降临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您了……”在这阴森的环境里面,夏尔却怡然无惧,“他所卷入的那桩杀人案,起因是您将一颗价值四万五千法郎的钻石,赠送给了一家客栈老板,然后这为客栈老板在准备把钻石卖出脱手的时候,一时贪念,杀了带着巨款来交易的珠宝商人,当时投诉在客栈的贝尔图乔先生无辜卷入到了这幢杀人案里面,差点被当成杀人犯被处决——最后您现身说清楚了情况,帮助他平反昭雪了。”
“您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布沙尼神父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的笑容,“过于清楚了。”
“我还是有些地方不明白。”夏尔依旧没有退缩的意思,继续单刀直入,“将一颗价值四万五千法郎的钻石带在身边却丝毫没有侵吞的意思,反而直接转送给了客栈老板,这是伟大的情操,这是罕见的善举,这证明了您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圣人——但是,神父,这样的钻石并非满地都是的,您到底是上哪儿弄到这颗钻石的啊?这一点老实说我真的非常好奇。”
“如果那些盘问你的人,连这些事情都已经告诉了你的话,那么钻石的来历,他们应该也会告诉你的。”布沙尼神父的视线,不期然间离开了夏尔的脸,飘到了房间当中幽深的虚空,“那是伊芙堡内的一个囚犯在临死之前给我的,卷宗上应该是写明了的。”
哈,终于等到你了!
伊芙堡这个词,让夏尔的精神大振。
他绕着弯子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话题最终落到伊芙堡这个鬼地方上面。
说实话,他才不关心什么贝尔图乔呢,那根本就是无关紧要,伊芙堡和爱德蒙-唐泰斯,以及布沙尼神父与马赛的关系,这才是夏尔最想知道的事情。
该死的三十年前到底在伊芙堡发生了什么?
“可是按理说来,一颗这样的钻石,不是每个囚犯都能弄到手的吧?”夏尔趁胜追击,一点也不准备退让,“您到底是从哪位囚犯手中弄到这枚钻石的呢?这个囚犯的名字是什么呢?”
沉默了。
神父没有回答。
“怎么了?”等了片刻之后,夏尔有些忍耐不住了。
“你今日当知道,耶和华你的神在你前面过去,如同烈火,要灭绝他们,将他们制伏在你面前。这样你就要照耶和华所说的赶出他们,使他们速速灭亡。”突然,布沙尼神父缓缓地说。
夏尔想了想,然后想起来了,这是《圣经》申命记里面的一段话。
然后,他就有些懵然了。
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引用这么一段话?他引用这话是什么意思。